声烦

黄少天与送他回杭州的袁柏清一前一后坐在仙鹤宽阔的后背上。

仙鹤被饲养在昆仑多年，早已脱离凡胎肉体，养出了几分区别于凡物的仙气，白色羽毛晶莹似玉片，黑羽浓似墨，在天光下折射出粼粼的金光。双翅展开，足有一丈长，颇有遮天蔽日之感。黄少天盘腿坐在上面，也不觉得高空寒风刺骨，只感到仙鹤细密的绒毛散发出融融的暖意。

随着缺失的记忆完全找回，他的修为也跟着一起上涨。黄少天伸出手，来回翻转手掌，静静感受体内奔涌的熟悉而陌生的灵力。而他的灵核,在意欲替叶修登天报仇,强行突破继而招来第一次天劫时,就被那蕴含骇人威力的雷电劈得四分五裂。如今灵核不复之前的凸凹不平,变得光滑饱满,丝丝缕缕的灵气缠绕,更有甚往日,都是多亏了叶修为他讨来的那颗护心丸发挥作用。

整合失忆前后的所有记忆,黄少天不禁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又好气又好笑——他怎么能拿着剑架在叶修的脖子上？

对于叶修,他是爱惨了。可在浓烈爱意之下,又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一种终其一生难以望其项背的挫败感。

当年叶修顶聚三花,足踩祥云直上天庭,他日日夜夜都盼着叶修回来,也在一刻不停地提高自己的修为。这千百年中,仅仅出了叶修这么一只妖怪能上天做神仙,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黄少天深知自己不足,无法修炼至跟叶修一样的高度,险些产生心魔。后来叶修犯事,被贬回凡间,他是心疼又气愤。一恨天庭不作为,而恨自己没能力,别说踏平南天门,他就是上天的本事都没有。

这么想着,过去多年的心结却依然存在,并且愈发让他意气难平。神思纷杂,不知不觉中,黄少天双手紧握成拳头,指甲在手心留下是个白惨惨的弯月亮。

“喂,你也不用太着急。”坐在前面的袁柏清感受到黄少天周身因情绪不稳而产生的混乱气流,只当他是担心叶修的伤势,忍不住开口劝道,“楚仙子这月在杭州布霞彩,她素来与叶神交好,想必这会儿在帮他稳定伤势。”

“哦……谢、谢谢。”忽然被扯回神的黄少天愣了愣,犹豫片刻,问道,“你知道……那个关于刘皓的事情吗？”

“你是想问他怎么陷害叶神的？”

听到“陷害”一词,黄少天登时心中的不满和怒火又被勾起来了。他闷闷地嗯了一声。

“自己能力不足,又看得别人好,总觉得叶神抢了他的风头,故意打压他。心比天高的不入流的神仙罢了。”袁柏清嗤笑一声,“不过听说当年那事儿被翻出来呈交天帝,现如今应该有个结果了。我们不在天庭,拿不到一手消息,你回去后若是碰到楚仙子,可以问问她。”

不过两个时辰,黄少天便跨越东西数千里的路程,抵达了叶修的府邸。袁柏清在庭院上方将他放下,一刻不停留,便回昆仑了。

此时已是黄昏,橙红晚霞与鎏金似的光线交织,在天际铺开。然而黄少天无暇欣赏美景,他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地赶往叶修的卧房,推开门时过于心急,险些绊倒了自己。

“金玲草！我把金玲草带回来了！”黄少天举着一株灿若黄金的铃铛花大声喊道。

开门的动静极大,屋内站着邱非、苏沐橙、苏沐秋以及一个陌生女子齐齐望向他。

黄少天浑然不觉,无视那些目光,他一眼便看到了被四人围在中间的一只银毛狐狸。小狐狸缩成一团,一条前腿皮开肉绽,伤口深可见骨,没有血流出来只是因为上面覆盖着一层金光。

“太好了！”苏沐秋见黄少天手中拿的仙草,原本焦躁不安的眼睛顿时一亮。

黄少天也没含糊,把金玲草直接塞给苏沐秋后,一个箭步冲到了被放在软枕上的狐狸身前。

这只银毛狐狸,就是叶修的原身。

“叶修……”

黄少天轻手轻脚趴在桌上,伸出一只手,想碰又不敢碰,琥珀圆眼里满满是小狐狸的身影。细细算来,除去失忆的那些天,他还是第一次与叶修这么近见面。之前他躲着叶修,希望能成仙成魔,替叶修报仇,结果自己却给叶修招来这么大的麻烦。

黄少天眨眨眼,玻璃珠子似的眼球上瞬间蒙上一层水雾,连带着鼻尖也红了。他的鼻腔酸涩,喉头肿胀,张张嘴什么都说不出,只能不断地滚出支离破碎的“叶修”二字。

化成原形的叶修气若游丝,湿漉漉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耳朵似乎动了一下。

“叶修！”黄少天注意到叶修的动静,立刻欣喜地叫了一声。

“你可别乱动,我才帮他把血止住的。”陌生女子在一旁提醒道。

满心满眼只有叶修的黄少天这才把注意力扩散至周围。

这女子面容秀丽,身着锦衣华光灼灼,不似凡间物,目光向他扫来,轻轻一撇头,恍然中卷着些仙气。

黄少天心下了然,相必这就是袁柏清说的仙子了。

止血金光是她所为,听闻她又与叶修交好,黄少天心中不甚感激,立刻起身冲楚云秀拜谢道:“多谢楚仙子！仙子仁心德厚、浑金璞玉、兰心蕙质,面容秀丽如菩萨低眉,您救叶修于水火,这份恩情我……”

“别说了别说了！”楚云秀听得直挑眉,没想到在瑶池镜子里看到的那个终日郁郁寡欢、沉默寡言的黄少天,实际上是个话痨。楚云秀打断他道,“好好看看你家叶修吧。我可不需要你谢。”

这一炷香的时间,苏沐秋便把金玲草煎好了,一半外敷一半内服。

金黄汁液一覆上叶修的伤口,就被吸收了干净,而那骇人的裂痕也肉眼可见的在愈合,叶修萎靡不振的气息也好上许多。

“不亏是仙界的东西。”苏沐秋感慨道。他想了许多法子,却不如这么一株仙草的效果来得快。

片刻后,叶修便悠悠转醒了。

细长的眼睛睁开,似乎还有些迷糊,叶修想爬起来,但四肢酸软无力,刚起来就一下子又趴在桌面上。他的意识还未完全恢复,视线模糊中依稀看到黄少天的脸庞,鼻腔中满是黄少天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于是迷迷瞪瞪地就往黄少天怀里钻。

黄少天颇为怜惜地将叶修抱在怀中,小心翼翼地抚了抚他的后脊。

邱非见师父醒了,从后厨端来一碗热汤备着。

在几人关切之下,夜幕降临之时,叶修总算彻底清醒了。

“老叶,醒了吧？能听到说话吗？”楚云秀张开五指,在叶修的眼前晃了晃。

叶修回了她一个呼噜的声音。

“我可在这儿待不久,这次来,一是帮你疗伤,而是天帝有消息要我转告你。”

叶修缓慢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刘皓陷害你的事,天帝已然知晓,不久前将他罚下凡间了,恐怕此生再不能登天庭。然后呢,天帝为了弥补这个过错,决定让你再度飞升,回去做神仙。”楚云秀眨了眨眼,看着叶修,“怎么样？”

此话一出,叶修只是有些发愣,而其他几人却是纷纷屏住呼吸,紧张地等待着叶修的回答。尤其是抱着叶修的黄少天,挺拔的鼻子沁出晶亮的汗水,后槽牙紧紧咬住,死死看着叶修。

他的心脏砰砰跳。

楚云秀要转告的意思一说,黄少天当即就打定了主意,不管叶修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他都支持叶修。

纵使心中有千百种不舍,但他不该耽误叶修,不该因为自己的私情就去阻止他……

“不回去。”叶修斩钉截铁道。

这回轮到黄少天发愣了。

“真不回去啊？这次上去当神仙可不用受天劫了,天帝请你回去。”楚云秀循循善诱道。

不回去了。我还是比较喜欢人间。”叶修说着,在黄少天的臂弯里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毛茸茸的尾巴垂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黄少天裸露的手腕。

“我早就猜到了。”楚云秀哼哼道,“你不是舍不得人间,是舍不得某人吧。”

“是。”叶修丝毫不遮掩,“我舍不得我们家少天。”

“哎哟,牙酸！”

听到叶修说不会天庭,黄少天的脑袋就如同被灌了一坛子酒糟一般,晕晕乎乎的,叶修再一直白说是舍不得他,黄少天当时就忍不住地落泪,滚烫的泪珠一滴一滴掉在叶修柔软的银毛上。

“咦？小朋友怎么还哭了啊？”楚云秀唯恐天下不乱,调笑道。

“我开心！”黄少天用力擦了擦眼角,眼神里掺了蜜糖,他咧开嘴,露出雪白的虎牙,道,“我特别特别高兴！高兴到哭了！”

楚云秀传话完成,便腾云回天上了,苏沐秋再三确认叶修没有大碍后,也继续了云游生活,期间魏琛又来了一趟关心叶修伤势,被不孝徒弟赶回了蓝雨。叶修不回天庭,天帝也拿他没办法,就折中了一个补偿办法,把叶修逆天而行,替黄少天承受雷劫的事一笔勾销。

叶府内,又只剩下了苏沐橙、邱非、叶修,只不过这次还要加上一个粘人糖黄少天。

叶修与黄少天情意互通,却迟迟千年都没能说出口,这次一股脑地把这些年的情说出来,两人整天裹在一起,情意绵绵,蜜里调油的模样,让苏沐橙已经开始考虑带邱非出去住一段时间了。

叶修的伤彻底痊愈后,黄少天想着找张佳乐帮忙,还答应他的事。于是黄少天跟叶修说了一说,跟他一起去百花阁。人还没走进去,就被张老板赶到了对面新开的酒楼,说要他们合作弹一曲,庆祝他家酒楼开张。黄少天这才知道张佳乐耍得什么心思——叶修往那儿一坐,白衣飘飘,琴弦未拨,就先召了来不少女子羞答答地涌进酒楼,含情脉脉望向他。

张佳乐高兴,叶修不在意,可黄少天醋得不行。当即一把拉下叶修,自己跑上去弹了鬼哭狼嚎的一曲。

转眼来到夏末。

“叶修,我好像想起一些事情了。”黄少天趴在美人榻的一端,歪头道。

夏光微烫,晒得人懒洋洋的,浑身的骨头都化了。

“什么事？”叶修一手打扇,一手撑头,昏昏欲睡。

“我、我好像想起我的初恋了……可能王杰希帮我把记忆恢复得太多,陈年旧事都一起想起来了。”黄少天绕到另一边,觉得自己以前还喜欢过别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但本着恋人之间不该有秘密,黄少天坦然道,“她是一个桃花小妖怪,我们在道士观认识的。她穿一套粉色的长裙,送了我一根桃枝。我也送了一根用我的尾巴毛做的毛笔。”

“哦？那你当时有没有许诺人家什么？”

“我说,”黄少天一下子脸红到了脖子,“我说等我来日修炼成,定拿着信物去娶她。”

黄少天讲起故事就没完没了,絮絮叨叨拉着叶修说个没完,一时上头都忘记叶修会不会吃醋了。一说他和小桃妖相遇时他才没过百岁,还是只小妖怪。一说小桃妖可爱活泼,像个小粉团,柔软又香甜。一说那天下着细雨,他和小桃妖为避雨躲进道观的道坛之下,幸好草木灰掩盖了他们的气息,不然差点就被道士抓住了。

叶修越听,笑意越浓,弄得黄少天毛骨悚然,背后出了一层细汗,急忙捂住嘴不再往下说了。

“那个桃花小姑娘,是我变的。”叶修的一双桃花眼勾着笑,从屉里抽出一只桃木柄橘色毛的毛笔,顺手抛给黄少天。

黄少天手忙脚乱接住。

这根笔杆粗糙,像是用石片削成,放在手里很是硌手。他将这橘色的笔毛闻了闻嗅了嗅,又用手指细细搓捻,表情如同遭雷劈一般。

黄少天顿时瞠目结舌。

琥珀色的眼睛瞪得浑圆,平日里灵巧的舌头上下动了几下,一个完整的字都吐不出来。

“你……你……”

“对,我就是那只可爱又活泼的小桃妖,你说好要娶我的。”叶修的嘴角上挑,狭长的桃花眼眯起,俨然一副狡猾的狐狸模样。

黄少天呆了又呆,愣了又愣,却不是被这个初恋故事的真相打击到了,而是被叶修撩得不行。

他情难自在,一双高热的手爬上叶修滑腻的手背,说:“那挺好啊！说明咱俩命中注定要在一块！叶修你当时答应没啊让我想想……你肯定是答应了,要不然怎么还留着我的定情信物！是吧是吧老叶,你不会从那时候就开始喜欢我了吧！”

黄少天直白的话语让叶修的脸颊有些发热,他撇过脸,小声道:“自作多情。”

黄少天不依不饶,用胳膊紧紧箍住叶修的细腰,嘴唇贴在叶修敏感的耳朵边,说一句话便有一股热气喷撒在叶修耳畔:“怎么能叫自作多情呢这是事实啊叶修,你可不能不承认。”

闹了好一会儿,叶修的衣物被弄得乱七八糟,散开大半。黄少天贴住叶修的后背,顿了顿,问:“你真不回去做神仙了啊？”

“不回去了。”叶修无奈地拍了拍黄少天的手,“就陪你,小天天。”

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你还是你。

end.

写完了。拖了这么久,如果不是一位姑娘问能不能继续写,可能我也不会想更新吧。当初没下写去,是因为我其实觉得这篇写得还不错吧,就前几章而言。但是后来更新的两章,每章底下只有一两条评论,我还是挺受打击的,心想难道已经差成这个样子吗,于是就此停下了。

总之,如果您看到最后这里,那么我真诚感谢您阅读一剑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