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烦

积压百余年的苦涩心酸齐齐涌上，弄得黄少天胃中翻江倒海，几欲呕吐。他也不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但就是想大哭一场。

黄少天缩在庭院的梧桐树下，几乎哽咽出声。夏日阳光灿烂,烈日灼眼,但他却只觉手脚冰凉。蒙着头好一会儿,黄少天露出一张憋得通红的脸不断吸气。揪心难过之后,终究是理性压过了感性，他用力抹了抹眼睛，压抑心底的不平静后,深知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必须要找人帮他快速前往昆仑巅。

昆仑巅非常人所能攀爬，黄少天也不是那种缺心眼、一根筋的小狐狸，非要铆足了劲凭着自己尚未恢复的修为上山。先不说丢性命，历经千辛万苦往返一趟的时间，他耗得起，但叶修的伤势可拖不起。

黄少天悄然翻出叶府，皱着眉头思虑片刻，转身去了百花阁。

或许一脸煞气，琥珀似的通透眼睛满布阴霾，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场，他在百花阁内一路畅通无阻，莺莺燕燕们纷纷知趣避开，让出一条细长过道。

他到这里是来找张佳乐的。

上次叶修带他到百花阁，虽说是把他丢在外面，让他听了些秽语，弄得面红耳赤，但同时他也记住了，百花阁表面是青楼，实际上是城中最大的一处交易场所。奇珍异宝、古玩美人，只要你出得起价钱，或者手中有等价的物品，都可以在这里找到需要的东西。叶修或许与张佳乐有些交情，不知自己这趟过来，能否让张佳乐答应与自己交易。

黄少天在小室外焦灼来回踱步，心里想，张佳乐要什么，自己都能给他。

嘎吱一声，木门被推开。

张佳乐身着暗粉色云锦，探出半边身子，倚在门框上，不等黄少天开口，便开门见山道：“昆仑巅虽地处人界，可住的却是实打实的神仙。凭你这妖怪的身份，指不定能不能见上里面的仙君一眼。”

说着，他从怀中捏出几只玉蝴蝶，轻轻吹口气，将其抛至空中，那蝴蝶便活了过来，上下颤动着翅膀飞舞。再一打响指，那些玉蝴蝶们便纷纷绕着黄少天，翅膀上的落下点点莹光。

黄少天只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往上拉，让他脚尖很快离地，漂浮在半空。

他望了望地面，眼前发花，惊恐道：“这是何物？”

“这是我变出的蝴蝶，能助你半日之内抵达昆仑巅。”张佳乐没好气道，“到了那地方，剩下的可都要看你自己了。”

“你……要我用什么换？”落到地面的黄少天稳了稳身形，想起叶修之前说过的话，小心问道。

自给叶修上了暂时止痛的膏药以来，张佳乐的心中就压着一股气。他横竖想不明白，为了一个黄少天，区区一只小狐狸，叶修怎么就能抛去仙籍回到人间，又替他硬生生承受天劫。黄少天此时这般耷拉眉毛的模样，更是激起张佳乐的不满。他怒极反笑，说：“你？你觉得你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黄少天想了想，咬咬牙，心一横，把冰雨取下横在面前。

冰雨通体淡蓝，宝气流转，剑身泛着莹莹的光。剑张佳乐自然认识，这是黄少天失忆前后一刻不曾离身的宝贝，同时也是天下第一名剑。

“不收。”张佳乐漠然拒绝。

“那你要什么？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我有。”黄少天见张佳乐想也不想就把他的剑推回，心里就想被泼了一锅滋滋作响的热油，急得发疯。他的眼睛通红，琥珀似的眼球像两颗浅红的珠子，被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黄少天死咬嘴唇，破了皮、渗了血也浑然不知，头脑发蒙,说，“你也我的命也行，随你怎么办，剥皮抽筋、饮血吮骨都行。只要能帮我到昆仑……“

“行了。”黄少天越说，张佳乐就越觉得自己像个茹毛饮血的野兽。他抬手打断黄少天的接下来的话，语气缓和了些，道：“等你取回仙草,叶修身体好起来,你恢复记忆,便和他一起来我们百花阁为我打工。”

黄少天愣了片刻，不可思议道：“就这样？”

“对，就这样。我欠叶修一些人情，当是还他了。”张佳乐抓起黄少天的后衣领，把他往外边一抛，道，“你们当初,可不就是在我这百花阁结缘么？”

玉蝴蝶只能提高飞行速度,却无防风御寒的作用。抵达昆仑时，黄少天一路刮着寒风刀子,头发、眉毛已挂上寒霜，整个人宛如被裹了一层厚实的盐花。

长久不沾地,黄少天抖了抖,第一脚踩在实地上,如同脚踩棉花,险些摔倒。他站在原地跺跺脚,等血液稍微流动顺畅一些,便急匆匆向仙府奔去,震落了一路的雪白霜花。

昆仑巅的宫殿雄伟壮观、仙雾缭绕，一眼望不见边。

黄少天踱了几步,在外喊了两声,余音缭绕,回声重重叠叠向无穷山脉外流去,却无人应答。仙门高大,他不敢贸然闯入,便取下冰雨放在一旁,虔诚跪下,冲着仙府方向磕了一个头。

昆仑巅上方的天空永远碧蓝如洗,苍穹透亮,云朵似乎伸手即可摘得。黄少天跪在汉白玉拼接成的地上,寒意从脚踝和膝盖的骨头缝窜入四肢百骸。

没有日夜交替,让他失去对于时间流逝的掌控。这是过了一刻、一时、一天,还是一世了？后知后觉的疲倦与疼痛如同潮水将黄少天淹没,他沉浮在一片苦涩黑海中,刚想露个头换气,便被千年的记忆海浪拍下。

昏昏沉沉间,他想起似乎千年前,他也坐在一块黑岩上,等待着谁的归来。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理智上清楚,他要等的那个人可能沧海变成桑田、山峰变为大海,也不会回来,可他就是想等。

从远方吹来的梅花瓣落满肩头,黑色岩石的潮湿处长出的青苔,勾住他的脚踝,雨水注满水坑,烈日灼烧,地面干裂,白雪覆盖天地,他也成了融入白茫茫雪景中的一座雪雕。

但他始终仰着头,像一座古朴的石佛,海枯石烂也不会动摇,沉默地遥望天空的一点,即使被灼目天光刺到流泪也不肯移开视线。

落下了八万瓣白梅花时,他好像看到了什么，又听说了什么消息，于是便疯了。

混沌中，师父魏琛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你别想着成仙成魔去替他报仇了，就留在人间吧！他回来了，比什么都好，不是么？”

黄少天怒吼，说不！

去到天上时是何等英气逼人，如今回来，却是从九万重天上，如同一团柳絮飘下。

这是他心心念念、护在心口的人，怎么就被折腾成这样。做神仙，难道不是该潇洒快活、自在逍遥吗？

他等了这么多年,在他心智最脆弱时告诉他,说他不能回来也好,说他忘了他也罢,但怎么会是他被剔去仙骨、落魄回人间这个下场！

心头的怒火燃烧到极致，黄少天在浓重黑暗中，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瘦削的背影，他想伸手抓住，双腿却越来越沉重，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玉山般的身影轰然崩塌。

那一刻被拉伸至无限长。黄少天看到那个支离破碎的人缓缓转过身,露出的素白如玉的脸庞何其熟悉,那是叶修的脸。

这一瞬间,仿佛天雷轰顶,他的脑海内恍若也被劈开一条裂缝,浩如烟海的记忆疯狂灌入。

他想起来了。

他叫黄少天,是一只狐妖,他这辈子、上下几世,无论把他丢进轮回,还是让他丢了记忆,在这个世界上,他最喜欢的、最爱的,永远是叶修。这种感情被刻进了骨髓,如丝如缕缠绕着他每一根神经、每一条肌肉。或许他忘掉了自己是谁,又为什么存在于这里,但永远无法割舍这样浸入血中的爱意。

一片药香中,黄少天陡然惊醒。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觉得身体上一派轻松，脑子里确实闷闷作痛。按理来说,他跪了那么长时间,腿理应是麻的。黄少天动了动腿,没感到半点不适。

“想起来了？”

一个穿着青衣的陌生男子端着茶杯，透过氤氲白气向他看来。

“你是谁！”黄少天浑身一震,立刻甩去不适,抄起冰雨,警觉道。

“我叫王杰希,是这里的主人。”面对寒光凛凛的剑尖,王杰希神色毫无波动,挥挥手,黄少天手中的冰雨便被一股气流缠绕丢在一边。他站起身,说,“你好,黄少天。”

对方如此轻易地报出自己的名字,惊讶之余,黄少天这才悠悠从无数回忆中转醒。这里是昆仑,而这位自称仙府主人、仙气飘飘的男人,恐怕就是昆仑主。

黄少天有百般疑问萦绕心头,最终还是挑了一个,皱眉道:“你……认识我？”

“自然。”王杰希说,“叶修倾心的小狐狸,全天庭,少说有三分之一的神仙见过你的模样。他守着那面瑶池的镜子,我们可都看见了。”

黄少天一时不知该露出怎么的神情。恢复了记忆,他自是明白自己对于叶修的心,可没想到叶修对自己也是如此,连天上的神仙都知道。

黄少天的脸颊红了一点。

他张嘴就咬到了舌头,磕磕巴巴道:“我这次唐突拜访……”

“我知道,你是要讨一株仙草救叶修。肖时钦已经告诉我了。”王杰希补充道,“那日布下你的雷劫的神仙。”

“那您……？”

“可以,但你需取一物件与我交换。”

“好！”黄少天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

“神仙无情无欲,我很好奇这情究竟是什么滋味。”王杰希的左手支撑着下颌,淡然道,“不如你将你的情腺取出,我便换你一株仙草。”

情从眼入。情腺是靠近眼角的一种腺体,只是在无数情爱传说中存在的东西,从未有人证实。只说若是人被切断情腺,便是断了情根,过去所爱皆成天中清风,而今后再也不知爱是什么样的感觉。

王杰希要他的情腺,他便再也不能去爱叶修。

但是,只要叶修活着,只要他好好在这个世上,形同陌路也罢了,什么都不重要了。即使他才刚刚恢复记忆,这些久违的爱意还没来得及在他的身体里游过一周。他所有的爱,都是叶修,如果叶修不在,他的爱也没意义。

“我答应。”黄少天闭上眼,纤长的睫毛轻颤,“你去吧。”

良久,黄少天紧紧闭着的双眼颤抖不断,眼角抽搐,却丝毫没有动静传来,他悄悄睁开一只眼,从缝中窥见那位仙君颇为玩味地打量他。

“玩笑罢了。”王杰希罕见地嘴角稍微上扬。他挥了挥手,招来一人,道,“英杰,你去取一株金玲草来。”

“师父,”高英杰有些犹豫,道,“仙草的数量都由上面看着,无端端地少了一颗,恐怕……”

“便说是闯入的野兽误食了。”

高英杰片刻便取来一株金灿灿的仙草,交至黄少天手上。

黄少天诚惶诚恐。

“当是我欠叶修。”王杰希说,“他做神仙时,与我们一帮仙僚关系不错。只是神仙不该染私情,当时刘皓陷害他,我等不便站队保他。这次他在人间出事,我们便商量要救他,你的记忆,也一同帮你恢复了。”

自己这明明是为叶修寻药,却是处处承了他的情。似乎早很早的时候,叶修便把所有的事情铺垫好,没让他受一点苦头。

黄少天心里又酸又暖,柔软得能滴出水来。

“多谢上仙。”黄少天抱拳,对王杰希行了一个大礼。

“他的伤势不宜久等,让我徒弟送你。”王杰希摆手道,“代我向叶修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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