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烦

“嘉世这个门派，几百年前倒是挺出名的，咱们前几任掌门也与他们有所往来。但是你也知道，天地灵气各有所长，衍生功法诸多，风、火、水、雷这些派系用好了才是自己的。嘉世一直沿袭先人的那套功法不做改变，虽说他们修得全能之法，但如今灵气不如从前，哪儿来那么纯净的五行气，门派实力也就逐渐衰弱。”魏琛挠了挠头发，回忆道，“要说彻底消亡，是在他们上一任掌门接手的时候。不知怎么嘉玉山的灵气日渐衰减，好好的灵山变成了一座死山，他们整个门派都闭门不出，没过多久，再去那山上时便是一个人也没有了，门庭破败得厉害。”

嘉玉山距离蓝雨上千里路，即便是全天御剑而行也得花上数十天，再有自从黄少天偷偷下山出了事之后，魏琛就把他进出的腰牌没收了，连带着喻文州一同软禁在这小院中叫他俩好生反省。黄少天这些天表现不错，练剑练得勤快，一双手上飞快地磨出豆大的血水泡和粗糙的茧子，锃亮剑身一抖，似是划破这冬日的凌冽寒意。但即使是这般用功，魏琛也不肯把白玉腰牌给他，生怕他再捅出什么篓子。

去不了嘉玉山一探究竟，黄少天待在院子里不是练剑就是雕木头——郑轩在他的威逼利诱之下，给他弄来一块上好沉香。

小雪纷飞，如盐如籽。偏僻小院中并无维持温暖的火符，只有一盆昼夜不断地炭火以供取暖，不过对于两个十六岁、正值气旺的两个少年来说也够用了。

刚练完剑，黄少天浑身冒热气，脱了沾雪外衣只留一件单薄的内衫盘腿坐在软垫上。他甩甩头，那一块干燥的布料胡乱擦了擦被融化雪水濡湿的头发后，从柜里抽出火折子点燃一根蜡烛，借着这一豆灯火与外面皑皑白雪折射的光，敛气凝神，专心用匕首刻沉香木。

沉香的雕刻硬度对于修道之人来讲并不难，然而黄少天手掌心的血泡破了后流出粘稠的掺血脓水，凝结的血痂裂了又凝，凝了又裂，若不是徐景熙间或偷跑来探望，强行给他上药膏，那手上几乎留下一块颜色暗沉的疤痕。

粗糙的匕首柄时刻抵在翻出新肉的伤口上，痛痒难耐，犹如千百只蚂蚁叮咬。雕得久了,手心发烫,指尖暴露在空气中却发僵,冻成了青白色。但黄少天盯着逐渐成型的狐狸面具，对这疼痛浑然不知。

刀尖刻下一道深痕，雕出狐狸耳朵的粗糙轮廓。黄少天吹走木屑，用抽筋酸痛的手指轻轻抚了抚光滑的木面，在沉香散发出的特殊蜜香中，难得觉得拥堵的内心畅快了一些。他举起尚且简陋的面具，目光柔柔，似乎透过两个木洞再次望到叶秋的含星双眼。

坐在玉台上的喻文州调息完毕， 灵气流转大小三个周天，汇入丹田之中稳固灵台。他的底子薄弱，经脉中的灵气滞涩，修行极为困难，上一世中不知费了多大气力才得以凝结金丹，之后若不是得叶秋相助，只怕是穷极一生也突破不了分神阶段。

重活一遍，虽不能下山寻找辅助药材，但按照叶秋所授方法，修炼总算是顺通一些，几天功夫，困扰他多时的金丹已隐隐有了雏形。

他缓慢睁开眼，呼出一口浊气，只觉神清气爽，五感都灵敏不少。一片清凉雪气中，黄少天手中的沉香甜味便浓郁得过分了。

“少天。”

“嗯？”黄少天扯回飞散的神思,收起木料，转头看向喻文州。

黄少天的视线离了那块东西，眼神便不自觉得暗淡下来，琥珀眸子里如同覆上一层灰纱。

——叶秋死讯传至蓝雨那日，黄少天正在教他们的小师弟卢瀚文练剑，啰啰嗦嗦一大串个人心得未说尽，比划也没停，那双接过天下盖世一剑、劈开重重荆棘的手却无法自制地颤抖起来，锋利剑刃割破了手指。他抹了一把脸，沾得鲜血淋漓，冲卢瀚文笑道：“今天好冷，我想睡了。”

其实对于叶秋的死，他又何尝不震惊难过。

喻文州沉吟片刻，对黄少天说出他积虑已久的猜想：“我们这次重生，恐怕是有人在背后操控。”

“谁？”黄少天念头一转，很快将矛头对准了叶修。他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说，叶修干的？他没死？”

“不，他在上一世中，已经死了。当时你昏过去后，我们检查过他的尸体，的确心脏已被剖成两半，魂魄散尽，再无生还可能。”喻文州顿了顿，“但是之后他的尸体消失了。”

“消失了？怎么消失的？计划不是剿灭后立刻封印嘉玉山么？谁能进去把他偷出来？还是说在封印之前有内鬼把他劫走了？”黄少天嘴比心快，一瞬间便抛出数个问题。

“的确是按计划进行。当时百花的人运来了四尺厚的桃木棺材，我亲眼看见叶修的尸体装入后，张佳乐钉上了八枚封魔钉彻底封死。但就在准备掩埋之时，抬棺人感觉重量不对，再开棺，棺材里已空空如也，只留一滩血水。”

“逃了？”黄少天说，但很快又摇摇头，“不对，你说他死透了，那死的人怎么可能有上天遁地之术。有人带走了他，恐怕张佳乐放入棺材中的就是一团幻术或者是障眼法。叶修的尸体有什么价值？莫非是他树敌太多，仇家要他的尸体用来鞭尸泄愤？”

“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喻文州屈指有节奏扣了扣石面，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关键在于叶修消失后的半日，北方一处山中金光大现，紧接着我和你，或许还有更多人，便在一瞬之间回到了五年前的世界。我这三天来冥想，按御剑速度来算，若是真的有人带走叶修，那么半日的时间，便是足够赶到出现金光那处。”

“你是说，有人蓄意想复活叶修？那为什么大费周章，把所有人弄到五年前。”

“或许这是让叶修起死回生的最好方法，也有可能是那个人想改变某些事情的发展。” 

黄少天眉头蹙起，脑内闪过魏琛对他说的那些话：“或许与嘉世有关。师父说嘉世在十年前开始没落消亡，而上一世中，分明是叶修屠灭满门。难道这个开启重生之人，是想提前嘉世的灭亡不成？不对，这早一步晚一步，嘉世迟早要完。若是叶修所为……这排除了是他从中作梗的可能性。”

喻文州点头：“那时叶修不过一幼童，即使天赋再逆天，也不会改变嘉世气数。况且灵山崩裂，实在不是凡人能做到的事。”

原本以为这次重生是上天给他的机会，谁成想这里面竟是人为操作，或许酝酿着更大阴谋。叶秋、叶修、嘉世、灵山，交织成一张铺天大网，让网中人难清局面。

沉默片刻中,窗外风声愈发大,吹得纸窗咯吱作响,灯笼内的火苗摇曳不定。

热力褪尽,寒意逐渐沾染上足尖。黄少天剑眉一竖，沉声道：“我要下山亲自调查。”

喻文州立即制止：“不行，你如今尚且未达到元婴阶段，独自下山恐有危险。若是遇到不测，难保自身。”

“可是……”黄少天并非冲动意气用事之人，一屁股坐回去，被别在腰间的狐狸面具硌了一下，疼得很。他咬住下嘴唇，决心道，“那等我练成，你当上掌门，我便要下山去，你别拦着我。”

“掌门？”喻文州心里一动。无论是天赋还是修为，黄少天比他高太多，甚至可以说他在当年是不少人心中钦定的蓝雨掌门人。

“对，掌门。”黄少天用力点头道，“等你当上掌门，我再下山。”

“你不想当么？”喻文州苦涩笑道。

“不想，你更合适。你能带蓝雨走得更远。”

黄少天一颗剔透赤子心,纯粹而热烈。在他心中,黑是黑,白是白,容不得一点沙砾。他认定喻文州好,便甘愿让位他接手掌门的位置。

黄少天正色说，“我定会好好辅佐你。“

时光如白驹过隙。眨眼间，距离喻、黄重生，已过了整整一年半。

这十八个月中，黄少天的剑术突飞猛进，时常带烧鸡和清酒与蓝雨的探子搞好关系，收集了不少消息。而喻文州也突破自身，在黄少天的帮助下，顺利取得掌门之位。

掌门人交接之夜，七月流火，繁星点点。

“你这就要走了？”

喻文州站在石阶上，清风拂起长袖。不过两年，他便由少年完美过渡至青年，儒雅清致，身长如玉。身着深蓝流云滚边锦袍，腰系银制细带，悬挂两枚透亮翡翠，叮咚脆响。

“嗯。”黄少天身负冰雨，一身武袍短打，越发显得线条凌厉，“我等不了了。”

喻文州抛去一枚玉符：“保持联系。若是有危险，捏碎玉符，我便会知晓你的位置。”

清冷月光下，黄少天收起玉符，朝这位新掌门人一拜。

“保重。”

“保重。”

天地之大，茫茫人海。嘉世消亡,叶修不知所踪,叶秋行踪难定,黄少天决定一路顺着前往嘉玉山的路寻过去。

再次下山,熟悉风光、繁华街道,无不让黄少天产生一种熟悉亲切之感。

红薯软甜、栗子焦香,灰色大雁飞过如水洗般苍穹。阳光灿烂温暖,秋风清爽温柔,黄少天坐在酒楼临窗，放眼望去，一片枫树林浓烈似火，熙熙攘攘的人群散在青石街道上,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恍然间,那些尸山血海、焦土黑地以及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冰冷尸体都成为陈旧模糊的回忆。若是一直是这般安宁该多好。

回忆上世,他与叶秋的初次相遇也是在此地。那时他们二人还曾大打出手,闹得酒家鸡飞狗跳,赔了不少钱。不过也因此,他比任何人都要先认识叶秋,结下情谊。

微香暖风似乎将黄少天绷紧的神经都要泡软了。他微微舒展了身子,后背碰到坚硬沉默的冰雨,一下子令他打了个激灵,瞬间透彻阳光再也穿不过他的琥珀眼睛。

往事陈旧,但仇恨却依旧新鲜。

冷下脸的黄少天抿了一口清茶,指节发白,几乎要将瓷杯捏碎。他无意一瞥,不远处的桥头槐树下,一白衣男子闯入他的视线中。

那名男子年龄不过二十,鎏金般的暖阳下皮肤却冷白如玉,眼角上挑,眉眼间带着点隐隐的病气。生漆般的长发用一根锦带束起,衣诀随风飘动,露出一小截纤细手腕。

是叶修。

黄少天眼力极好,一里之内的距离,便足以让他上上下下将这人用眼神剜个遍。更何况是叶修,他化成灰都不会认错他。

上一世中，他与叶修交手三次，战败两次，而最后一次，叶修自杀于他面前。

那么这一次,他要亲手杀了叶修。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