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烦

彻底闲下来后,张佳乐这才惊觉,自己的生活相当的乏善可陈。

从小被父亲用棍子赶着练武,十六岁参军,成年累月地在外奔波,不是打仗,就是在准备打仗的路上。忽然叫他放松,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在雪地里打完一套基础功后,张佳乐回屋躺了会儿,柔软的床铺让他觉得百般不适应,每一根骨头都被这软绵绵的触感泡得发酸。

他打了个挺蹦起来,在屋内圈了几圈,站定在书架前,随手抽出一本线装蓝皮书,一翻开扬起的灰尘就让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张佳乐捏着鼻子看了几页,芝麻大小的字变成了嗡嗡叫的黑蚊子在他眼前飞舞,催得他昏昏欲睡。

在飞蚊也要模糊成一团墨迹时,张佳乐啪的一声合上书,叹了口气,自知不是静心读书的料。他抖了抖满灰尘的书,用两根指头捏住有些泛潮的书页,想了想,干脆在院内铺了一张长桌,把旧书全部搬出去晒。

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日光不强,太阳像是一只温热的蛋黄。但这一趟趟折返,就算是冬天,张佳乐也热得大汗淋漓,把外衣一脱,只留了雪白内衫贴着身子。

家里的书又多又杂,大都是他爹娘给他塞进来,指望让他吸收点文雅气质,别整天待在军营里沾一身草莽之气,将来想找个大家闺秀嫁给他都不容易。

张佳乐不喜欢读文绉绉的书,顶多趣闻异志还能让他看上两眼。自从叶修搬过来后,很多书都是因为他才被第一次打开。

他这边跑来跑去,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在寂静的冬日里悠悠回荡,把叶修惊动了,出来望了眼,跟他一起搬书。

一摞一摞的书搬出去,加上书房的两书架,足足晒满了整个院子,让张佳乐颇有成就感。但在热气散去后,他又后悔了,入夜前还得把这些一趟趟搬进去,还不如就把书扔在屋内任其腐坏生虫算了。

“就这些了吧。”叶修也是不断地喘着气,光洁的额面上布满细汗。

一旁的张佳乐看着,一口丧气的叹息憋在嘴里,愣是没有好意思吐出来。他抹了把汗,冲着叶修点点头。

用过午饭,张佳乐跟叶修学练字。

一双接得住雷霆一击的手,捏住一根细细笔杆时却不停地发抖,写出的字歪歪斜斜,惨目忍睹。

“咳,其实也算有进步了吧。”

张佳乐举起宣纸,上面浓墨画出的字像是鬼符。他左看右看,也没能从这句“桃李春风一杯酒”中挑出哪个字能称得上端正。

正举着,薄薄的一层宣纸后,忽然出现了一个暗黄色人影。

“打扰了。”

张佳乐放下宣纸,看到喻文州不知何时站在门外,屈指敲了敲门框。

距离叶修委身别院已过去小半个月了,喻文州一开始时来得很勤,几乎是每天都要来看叶修一次,问他的情况。张佳乐斜靠在墙上,莫名其妙觉得心里不舒服,嘀咕道他又不会虐待叶修。

过了一段时间后,喻文州似乎越来越忙,被琐事缠身,来的时段从傍晚改到入夜,再推迟至深夜,有时浅花告诉张佳乐,喻文州五更天时才到,匆匆在窗外看一看便走了。

所以今日白天出现,倒算是个稀奇事了。

喻文州照例关心了叶修的近况,同他说了一些朝内的局势变化,随后话题忽然断掉,他似是失去了开口的欲望,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此时的喻文州有些反常,整个人透着劳心劳神的疲惫之气。

叶修看着他眼底的一片鸦青,问:“是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喻文州欲言又止,眉头皱起又舒展,“唉,晚上我带一个人来见你。”

“什么人？”

“见了你就知道了。”喻文州摇摇头,面露忧色,同时重重叹了口气,“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喻文州你别随便什么人都往我这里带。”张佳乐见这人熟络得很,明显不把自己当外人,忍不住警告道,“这里是我的府邸。”

“你们都认识。”喻文州说,“先见了,再说反对也不迟。”

喻文州说带人来,又不肯说是谁,张佳乐就留在了叶修的别院,唯恐出什么意外。

最后一丝天光彻底消失后,房门再次被敲响了。

张佳乐打开门,只见喻文州披着浅蓝披风,身后有一个人探头探脑,不时地露出一双警觉打量的眼睛。

张佳乐狐疑地盯着那半个脑袋,只觉得熟悉,又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忍不住问:“你后面是谁啊？”

喻文州还没开口,那个鬼鬼祟祟的青年一下钻了出来,抱住了走过来的叶修。

“老师！”

棕发青年整个暴露在三人面前。青年身材颀长,肤色白皙,有一种天潢贵胄、让人不敢直视的气质。

“黄……太子？！”一眼认出这人身份的张佳乐失声叫道。

他先是震惊,继而心头一抽,连忙把喻文州拉进屋内,叫浅花在屋顶上守着,然后迅速反锁房门。

“怎么回事？你怎么把他弄来了？”张佳乐的喉结快速滚动,舌头打了个结,“果然他还活着！”

“活着,但对你们来说已经没什么威胁了。”喻文州说。

“什么意思？”张佳乐顺着喻文州手指的方向看去。

黄少天裹着一身雪白狐裘,紧紧抱住叶修的腰,一刻也不肯放手,亲昵地蹭着他的肩窝,老师老师地叫,活脱脱像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的脑子似乎出了问题,应该是在失火那天,被烧断的房梁砸坏的。”

张佳乐和喻文州的交谈没有避开黄叶二人,喻文州不大不小的声音轻飘飘地传到黄少天的耳中。

听到“火”这个字,黄少天呆滞两秒,随后尖叫起来。

“火！火！好可怕的火！老师救我！”黄少天如同受惊的兔子,琥珀圆眼里立刻充满泪水,往叶修怀里钻,“老师我好怕！”

叶修之前是面露疑色,见黄少天这般,更是震惊不已。他一边安抚着黄少天颤颤发抖的后背,一下一下拍着,一边用眼神询问喻文州。

“叶老师我好痛……”黄少天委委屈屈地卷起袖子,露出小臂上一道骇人的烫伤。

叶修轻轻捏住他的手腕,正要细看,黄少天浑圆的泪珠便吧嗒吧嗒掉下,就差撒泼打滚喊疼要安慰。

“他这是傻了,还是丢了记忆？”张佳乐瞠目结舌,说话都变得不利索起来。

“脑子出问题。现在外面这种情况,我也不敢带他去见王杰希。”喻文州淡淡扫了他一眼,说,“你自己判断。”

黄少天吵吵嚷嚷,弄得他头痛欲裂,幸而叶修把黄少天带到内室休息,这才留出一片清净的余地供他思考。

张佳乐深呼吸几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当前的形式。

叶修在他这里,生死不明的黄少天也出现了。换而言之,孙哲平最想弄到的人,都在他的手里。只要他跟孙哲平联系,两人都叫出去,或许大部分事情都会尘埃落定。

谋反、内乱、朝堂站队……问题将迎刃而解。

但唯一的变数是黄少天。

从理智上来说,就是给张佳乐灌下千百碗迷魂汤,他也不会相信黄少天是真傻了。

如果黄少天是装傻,那么很难说他会怎么对付他这个反叛者,他敢让喻文州把他带到这里来,就一定有后招。黄少天从不轻易做没有打算的事情。他像是一匹耐性绝好的黑豹蛰伏着,伺机而动,又一击必杀。张佳乐怀疑,这也就是为什么孙哲平迟迟不肯动手。

而如果黄少天是脑子砸出了毛病,趁着他懵懵懂懂下手,是最好的时机。

张佳乐猜测来猜测去,迟迟不敢做出最后的推断。毕竟这不光是他一个人,更联系着孙哲平、城外数万弟兄的生死。

他越想越乱,直觉得黄少天是个烫手山芋,怎么处理都不稳妥,偏偏喻文州把他带来了。

房屋下的四人,张佳乐和黄少天的立场水火不容,叶修中立,喻文州没有暴露倾向,但就他的行为,看起来更偏向于黄少天。

这非常不妙。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还掺和进来,答应喻文州的要求。似乎从他跟孙哲平吵架,踏入花萼楼起,一切都朝着不可控制、不可预想的事态发展。

张佳乐头痛得要命,压低声音问:“喻文州你把他弄来做什么？！”

“他一直闹着要见叶修,我没办法,只能带他来了。”

“你没办法？一个傻掉的黄少天,你会没办法？”张佳乐感到有一股气梗在胸口。

眼看两人就要陷入唇枪舌战,叶修适时出来了,喻、张二人立刻噤声。

“怎么样了？”喻文州问。

“一直哭,刚刚把他哄睡着。”叶修说。

“睡了？那他要留在这里？”张佳乐问。

“等他醒来,喻大人把他带走吧。”

显然叶修也认为让黄少天留在这里不是一件好事。

“那……行吧。”张佳乐恨不得直接让时光回溯。

带走？这还怎么带走？等黄少天醒了,只要叶修还在这儿,就再也赶不走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