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烦

刮了整夜的风悄然停息,晶莹透亮的雪片飘飘扬扬落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嘉世旁边的这家快捷酒店,所处位置不算繁华,楼层不高,拉开窗帘就是对面老旧楼房灰蒙蒙的墙面,偶尔有些圆滚滚的棕色鸟雀飞过,显得格外静谧。

安静至诡异的气氛中,叶修不禁颤了颤,坐在叶秋怀中,被暖气吹拂的身体微微发僵。

叶修张了张口,嘴唇蠕动两下,喉咙干涩,想再解释些什么,才出了一个气音,就被叶秋用双手捧住下巴,把他漂亮纤长的脖子折出一个弧度,强迫他昂起脸,直视黑沉沉的眼睛。

虽然是双胞胎,但是少年时期所接受的教育、生长环境的不同,叶修与叶秋的性格、自身散发出的气质是截然不同的。

大多数时候,叶修像一颗静静扎根于土壤的柔软植物,随风肆意生长。又像一只散漫狡黠的猫咪,拍着尾巴,趴在窗台上懒洋洋地晒太阳,看起来人畜无害、温和可爱,却有着自己的骄傲,一点儿不让生人轻易触碰到自己。当他接触到荣耀时,是一团燃烧热烈、永不灭的火焰,一双形状温柔的眼睛中,迸发出的是惊人的光芒。

而叶秋整个人的气质更加沉稳、优雅,线条明朗锋利,浑身上下散发出商业精英的气息,独独在面对叶修时,偶尔会气急败坏,露出小孩子般的一面。

总得来说,叶秋更像他们的父亲,尤其是生气时一副冷硬的做派。

叶修很少见叶秋真正生气,很多时候叶秋看起来气恼,实际上也就是跟他闹脾气。而此时叶秋露出这样冷冰冰的表情,仿佛海中火山,让叶修登时觉得坏了,叶秋是真的动了怒。

“叶秋……”

叶修的脖子被绷出一道脆弱的曲线,轻轻颤抖着,细小绒毛在灯光下照得清清楚楚。

“你做职业选手八年,最后一声不吭退役,跑去当网管了？”叶秋微凉的手搭在叶修绷紧的皮肤上,让叶修觉得像两块生铁抵住他的下颌。叶秋怒极反笑,“嘉世终于跟你撕破脸皮了？”

呼吸道被压迫,叶修难受得紧,他抓住叶秋的手指,把叶秋的手从自己脖子上移开,垂下头,嗯了一声。

“你把事情跟我原原本本说一遍。”叶秋冷冷道。

“这有什么好说的。”叶修嘟囔道,“就是我退役了,净身出户。”

“你会自愿退役？你会突然在赛季还没结束的时候,突然彻底放弃嘉世？”叶秋面若冰霜,眼底沉沉一片,仿佛闪着寒光的冷铁。垂在膝盖旁的手无意识攥紧,手背上青筋毕露,再开口时,吐出的言语多了几片他自己都没能察觉到的刀子混杂其中,“你可是在你的好队员们集体孤立你时,都死死拽住不放手啊。”

叶秋在游戏方面并没有天赋,平时也不玩游戏。但因为他的哥哥是电竞职业选手,所以叶秋就自然而然的会去收集有关荣耀的赛事信息,尤其是嘉世的消息。他看不懂比赛,不清楚里面的玄机,可他了解商业运作,也懂人心。

像叶修这样的神级选手,被称作“荣耀教科书”的存在,身上的附加价值难以估量,稍微有点头脑的老板都不会放过叶修的商业价值,放任他每天泡在游戏中。

叶修不肯接广告,不出席任何公开活动,七八年累计下来,明面账目上,嘉世少说有上千万的金钱损失。而这对于嘉世的人气、形象、粉丝固定数来说,又是一种无法估量的打击。恐怕在其他俱乐部老板眼中,陶轩让叶修保持的做法,无疑是把一颗摇钱树藏在洞穴里发霉。

而陶轩也是一个典型的商人。从一开始共同奋斗的朋友,不知不觉中,叶修给他带来的经济损失,让他将身份转变为老板,主动远离,继而冷血,放任刘皓拉小团体作恶。

叶秋也是商人,他一开始就预料到叶修这么做,势必会让嘉世高层对他产生间隙。但这些年来,他一直没管,很大程度是他爸不让他插手。甚至他们的父亲有些推波助澜的意味在里面,就是想看叶修能倔强多久。

陶轩的做法和选择,叶秋可以理解,毕竟纯粹的商人交友,无财便是利。让他真正感到恶心和愤怒的是刘皓。叶秋简直不能想象,叶修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和大度,让刘皓留在队伍中的。

叶秋强压心中怒火,把叶修拉起来,像训小孩一样,让他老老实实站着,问:“他们是怎么强迫你退役的？”

叶修垂下眼睫,盯着光滑地板上映出的自己耷拉的眉毛,说:“叫我不当队长,做陪练。”

叫叶修做陪练，这种话说出口，嘉世也不怕闪到舌头。

“账号卡呢？”

“给新来的选手了。”

“孙翔？”叶秋皱眉道,“那个狂剑？”

荣耀赛事他多有关注,实力强劲的选手也都会一一记下。

叶修轻轻嗯了一声。

“叫一个外行来接手？”叶秋呵呵一笑,语气里满是冰碴子。

“他倒也不是外行……”

“你还替别人说话！”叶秋瞪了叶修一眼。

“好好好，我不说。”叶修撇撇嘴，“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你现在住哪儿？”

“呃……”叶修瞥了眼叶秋，犹豫开口道，“网吧。”

“网吧哪里？”

“……储物室。”

“我去见见你们老板。”

“别！”叶修立刻拉住叶秋,“我们老板娘对我挺好的！”

“你当个网管还不如跟我回家！”

“退役而已,又不是不能再回去了。”

“你想怎么样？”

“当然是休息一年,重新来过。”叶修说这话时神态自若,眉宇间闪闪发亮。

坚定而自信的语句锤着叶秋的心脏。

他不禁抬头,端详叶修的脸庞。

是十八岁意气风发的模样。跟他高中毕业,千里迢迢从北京跑到杭州,最后一次真心实意要他回家一样。

那时联盟初建,夏光灿烂,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时间久远,一些细节叶秋已经遗忘,独独叶修坐在蓝色纱窗前坚定地说他要当职业选手、要拿冠军的模样深深刻在心中。

叶秋从叶修的眼中看到了光。

叶秋忽然觉得,再说什么都是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只要叶修不放弃他的理想,不自己断了职业选手的念头,就算心血付诸一炬、手掌扎得鲜血淋漓,他还是有勇气再来一遍。

深陷沼泽黑暗中的人,光芒会带给他们向前的勇气。但叶修不需要,因为他本身就是明亮温暖的光。

叶秋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吓了叶修一跳。叶修以为叶秋被他气昏头,要打他。

在叶修紧绷身体时,叶秋却只是轻柔地抱住了他。

“随时欢迎你回家,哥。”叶秋说,“我等你。”

叶秋很少叫叶修哥哥,大多在前面加了“混账”二字。

叶修僵了僵,心里柔成一滩水,缓缓搂住叶秋的背,说:“一定。”

叶秋的下巴搁在叶修的肩窝,一股微热的浅淡香气充满整个鼻腔。他长久地抱了会儿,恍惚间,似是过了一世。

“别难过,我怎么会让自己委屈。”叶修拍拍叶秋的背,安慰道,“挺好的,我有我自己的计划。”

“你还不够委屈？”叶秋反问。

不等叶修再说,叶秋忽的放开叶修,拿出手机,拖到聊天栏,噼里啪啦打字。

“干什么呢？”叶修疑惑道。

“给一个广告赞助商发消息。”叶秋很快编辑完消息,发了出去。

“赞助商？”叶修背后一寒,挑眉道,“该不会是嘉世的吧？”

“对！”叶秋用力点头,道,“跟嘉世合作一个全队的广告,但是我叫他们点名不要刘皓。”

叶修:“……你真的很幼稚。”

叶秋不以为然:“你不在意,我可在意了。帮你出口恶气。”

叶修对叶秋的这种行为简直无话可说。

待叶秋情绪平静后,两人都觉得困意袭来。叶修是因为值夜班,而叶秋则是昨晚收到叶修的消息,一夜没睡好,着急到嘴角差点起泡。

“陪我睡一觉。”叶秋揽住叶修,直接倒在了床上。

“你不回北京啊？”叶修慌忙抓住叶秋的胳膊。

“请了假。”叶秋把被子一卷,胸膛贴住叶修的后背,“睡觉。”

两人各怀心思,却没能抵住困意,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再一觉醒来,外面的天黑透了。

叶秋把给叶修准备的合身衣服拎出来叫他换上,同时塞给了他一部手机。

“我的号码存进去了,有事打电话。用手机号帮你注册了微信,先打了五千进去。”叶秋说,“别说你不需要。以后再敢下雪天去公用电话亭给我打电话,我一律拒接。”

“你怎么知道？”叶修说完就后悔了。这就相当于不打自招。

叶秋刮了叶修一眼:“风声那么大,你们网吧是露天的吗？”

叶修和叶秋一前一后走出酒店,找了家僻静的餐馆吃了晚饭,就道别了。

同样是从嘉世到兴欣的路上,漆黑的夜晚,叶修围着叶秋给他缠上的围巾,觉得不那么冷了。

回到兴欣,已经九点多了。他进门,发现网吧内一盏灯都没开,仔细看,不少人挤在过道里,伸长了脖子看正南面墙上挂着的投影布。

叶修茫然地走上前,画面没看清,声音先传入他的耳朵。

“斗神叶秋退役……”

短短六个字,勾起叶修无限怅惘。

是了,他退役了。

即使在嘉世的人面前走得再潇洒,跟叶秋表现得毫不在意,说他要重头再来,好似他的心是铁打的,刀枪不入。可此时真真切切面对自己退役的消息,心里还是掀起万丈波澜。

在兴欣网吧上网的荣耀迷,大多是嘉世粉,而其中,叶秋的粉丝占了很大一部分。

在官方剪辑的一叶之秋纪念向视频下,网吧内气氛消沉,有人抹泪,有人痛哭,而理智一些的,虽然在打开电脑,但也是心不在焉。

叶修站在静默的人群后,看了几眼视频,便觉得实在看不下去了,在低低的抽噎声中逃出来网吧。

他在寒风中点燃一根烟,橙红的烟头明明灭灭。

“别、别抽了。”同样躲在门外的陈果眼睛红红的,“好呛。”

“老板娘,怎么哭了？”叶修掐灭吸了两口的烟,揉烂在手心。

“我难过,就想哭。”

叶修从兜里拿出一包叶秋给他的纸巾,递给陈果。

“哭吧。”叶修说。

陈果无声地流泪,看了他一眼,把纸巾推回,说:“你不懂。”

她把叶秋当做神邸,当做信仰,可叶秋就这样干干脆脆地退役了。

说罢,陈果便转身回了网吧。

“我当然懂。”

叶修苦笑了一下,轻飘飘的语句散在风中,无人听到。

有谁能比得过他这个当事人呢？

他最近的情感,似乎太过充沛了些,一不小心就容易从眼腺溢出。

冬夜里,叶修远远望了眼灯火通明的嘉世大楼,靠在冰凉的墙上,静静听那些夹杂在风声中的哭泣。

他很清楚这些人是在为谁而落泪。

tbc.

很久没写过轻松向连载了,不要跟我计较逻辑了。顺便这篇也没大纲,大家懂我意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