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烦

黄少天根本没躲远。

微草的地界,本就树木繁多、鲜草茂盛,趁叶修回头的空隙,黄少天几个踏步钻进林子,翻身上了树杈,借着繁密的树叶藏了起来。

四季常青的叶子和高耸入云的树干成了最好的庇护。他向后缩了缩，手臂圈住两条折起的长腿，后背紧贴着粗糙湿润的树皮，很快衣料便被濡湿一片。这么委委屈屈地躲着，面前是夜间蓝蒙蒙的雾气，身后是两人相会的屋顶，既不能出面，又不想抽身直接离开，是说不出的憋屈与辛酸，黄少天干脆闭上眼睛，垂头将脑袋扎进臂弯间。

凝神屏息，眼前浮现的就是叶修替周泽楷挽鬓发的场景，耳边那句柔声的“泽楷”反反复复响起，左耳进右耳进，余音不绝，简直要在他的脑子里开场宴会。

眼见周泽楷这些天从小鬼头长成如玉青年的模样，身材愈发高挑，甚至比上一世中还要丰神俊朗些 。与此日益增长的还有他惊人的存在感。周泽楷少言寡语，大多时候只是静静的站着，看着像是内敛锋芒，实际上谁都无法无视他逼人的存在感。感觉这种东西说起来很玄，但周泽楷天生就有这样的气质，把他搁在人群里，如同海中一块黑色礁石、沙中一颗明珠，他突兀站在人流中，让你一眼望过去就能锁定他的位置。几分格格不入，几分索寞淡然，几分惹眼光彩。因此他靠近叶修，单单只是坐在叶修身旁，月光投下他的影子便像是轻纱一般将叶修笼罩，显得格外亲密。

无意撞见此景的黄少天当即便觉得口中被塞入了一颗腌渍绿橄榄，又涩又苦，余味回酸，从舌尖到舌根都发麻发颤。

他掏了碗心头血出来，元气大伤，加之眼下也没心情去召出些水膜屏障御寒，于是在这春寒浸透的夜晚里，裸露在外的手很快就散了热气，指尖发凉。黄少天越是回想，心里就越发的难受，心底窜出的凉意比手尖更甚。他嘴角下撇,两条漂亮的眉毛拧在一起,从脖子上取下一枚玉坠子。

这枚红玉坠子本是打算给叶修的。红玉属火,能活络经脉、温养身体,寒冬里亦可时时保持温暖。他之前与叶修相处的时候,就是再不上心、再看不上眼,也知道他体弱太过明显,现在就算是王杰希给叶修治了他也不放心。所以在微草疗养的期间,他托回蓝雨处理事务的喻文州从库房取出他珍藏的红玉,串成坠子带过来。如今蓝雨内部稳定,既无外敌,天下也尚且太平,喻文州已将代理权暂时交由郑轩,免去来回奔波,转而专心陪在叶修身边,玉石也到黄少天手上许久了,可他就是犹犹豫豫不敢送出去。

别说送了,他压根不敢跟叶修见面,实在是想了,便偷偷摸摸的远远望上一眼。

清冷月光从叶缝落下,照得红玉莹莹发亮,剔透无比,如同有一团金丝在玉内浮动。

黄少天眼底暗淡,不禁攥紧拳头,温热的玉似是一簇火,圆润的红玉边缘硌着掌心皮肉,好像硌着他的心脏,割肉剖心的后遗症缠绕着他不肯走。

在得知周泽楷幼年便于叶修相识,由他带去轮回,而王杰希则是数次为叶修疗伤,甚至前因后果都能坦然交代后,黄少天往日引以为傲的交情,在他们面前显得极其渺小脆弱,也不过如此。论默契、心有灵犀,倒是后来与他相识的喻文州更为契合,两人间有时不用言语交谈,一个眼神便能明白对方的想法。而他能拿出的一颗真心,早就被他自己踩得稀碎。

回想起来，和还是化名“叶秋”相处时，能记起来的也不过是初见的打架、嫁衣的惊艳，以及春风里的一杯酒，余下都是他吵吵闹闹，然后叶修安静地听着，好像的确没有什么太多回忆。

周泽楷寡言,是因为他自己本身疏于开口,真要说起话来,简短精准,一击命中,倒凸显得他话多不达意,笨嘴笨舌了。

心情沮丧的黄少天看着躺在手心里的红玉坠子,觉得廉价又多情。

他抬起胳膊用袖子狠狠抹了抹眼睛,抽抽鼻子,抬眼的瞬间,视野里噶然出现一袭素衣。

“找到你了。”叶修无声无息地跳上树干。

“叶……修！”黄少天慌张得不行,一时想遮住通红的眼睛,一时用忙着收起红玉,手忙脚乱,差点一个不稳栽下去。

“小心！”叶修拽住黄少天的一条胳膊,拉到自己身边的同时借力落地,把让人直接带到地面。

下面的光线远不如树梢充足，只照得叶修身形轮廓镀有一层细细的银色丝线，照得他的素衣是通透的墨蓝色。他的五官仿佛被遮上一层薄薄的纱，朦朦胧胧，恍有雾里看花的不真实感。

而黄少天只消一眼，眼眶便又热了。

叶修离他不过一尺的距离，温热的手心还贴着他的小臂，体温透过布料源源不断地传送过来。

黄少天晃了晃神，下意识地抽回手臂，极其别扭的背在身后，像是沾上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你的玉。”红玉坠子正正当当躺在叶修的手里,玉石质感衬得掌心皮肤细腻莹润。这坠子想必是两人跳下来时缠到叶修腕上的。见黄少天垂着眼睫,目光闪烁不定,叶修半是安抚半是想逗他放松道,“送人的？哪位好姑娘能有运气得你的青睐？”

他递过去的时候衣袖退后一截,露出一点瘦竹般的手腕和一只莹白的镯子。粗略一瞥看不出是什么种类的玉石,但论光泽质感,比他的这枚要好上几番。

人比不过,连玉都比不上了。

黄少天抿着嘴,没什么表情的把坠子收回袖子。

“没什么,我买来玩的,不值几个钱。”黄少天略有赌气道。

“那送我好不好？”叶修轻声笑道。

他的两根手指还夹着两根串着坠子的红线。红线的一端在他手里,一端没入黄少天的袖口。

这一笑,仿佛把黄少天拉回从前。

从前里,叶修也是这么调笑他。在他最闹腾的时候,浅笑着逗几句,最爱给他泼冷水,也最爱用不动声色的方式照顾他。叶修一笑,黄少天心里就莫名安定。

“我、我……”黄少天结结巴巴，说着眼角就沾了点湿润。

他好像病了，一碰到叶修眼泪就止不住的往外冒。

“送你了。本来就是要送你的。”他抽出坠子,瓮声瓮气道:“还有,对不起。”

黄少天别过脸,露出转折干净的线条。

接连数天他都没见过黄少天,想来是对方有意躲着他。不然虽说微草地界辽阔,也不至于连一面也碰不上,倒是时常听刘小别说 黄少天又不听医嘱在某某处练剑,在某某处修炼,吃饭挑食得要命烦得要把他赶回蓝雨。

再一见,黄少天瘦了,头发也长了,或是因损伤精气,脸颊上从小跟到大的一点肉全部耗干,显出一个尖下巴。

叶修一愣,慢慢将红线缠绕在手指上,他说:“没什么对不起我的,你做的对。”

“对什么？我做的对的话,我就不会成天觉得愧疚,对不住你。我之前想杀了你,是真真切切的恨,”黄少天猛然顿了顿,酸涩咽下一句即将脱口而出的爱你也是真的爱,用双手捂住脸,指缝里流出一颗晶亮液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没办法像掌门一样,说放下就放下了,说理解就能马上理解,我……”

“你现在就很好。我知道你心底一片热诚,这样才是我们真正的少天。”叶修捉住黄少天的一只手,拢住手指握在手心,“叶修的确该杀。你若是想不过来,就不要想了。待我痊愈后我会继续调查嘉世的事情,也会继续赎罪。日后你不想见我,便不见我。”

月亮爬上树梢,盈满圆亮,照得万物无所遁形。

“不要！”黄少天反握叶修的手,两腮红热,目光里像是加了两团火,“我不要你走！”

隔日周泽楷便消失了。

发现这件事的是打扫房间的侍童。青衣小童短胳膊短腿,急匆匆捧起周泽楷留下的一张纸条交给王杰希。

「我回去了」

短短四个墨字简洁明了,像极了他丝毫不拖泥带水的性格。

“回去？回哪儿？”叶修皱眉,心中颇是不安。

“轮回？”王杰希说。

“不可能。轮回上下包括江波涛都未重生,不会认识他。他是我带入轮回的,里面也应该没有相关系的人了。”叶修用手指有节奏地敲打桌面,喃喃道,“回家吗？可是我从山里捡到他,并未听说过。”

“是去山洞了么？还是石头镇外我遇到他的地方？”叶修说着就要起身,猛的站起来让他脑袋一阵眩晕。

王杰希扶住叶修,宽慰道:“不必焦急。周泽楷大概是有自己的事情处理。”

叶修按了按突突跳的太阳穴,也觉得自己有些草木皆兵了。接着他又问道:“他这么出去——药王谷内毒物甚多,他万一中毒可怎么办？”

“不会。”王杰希说,“谷内每日有人清理,若有中毒或是死去的动物、人,会一一上报。现在已是黄昏,想来他已出谷走远了。以他的身手,在微草能来去自如,又恢复七八分实力,天下能出其右者少之又少,大多数也就在此屋内了。”

“我总觉不安。”叶修摇摇头,“希望是我多心了。”

“好好休息。”王杰希用手背探了探叶修的额头,“有些着凉。昨夜出屋了？”

叶修现在体质增强,也是相较于以前而言,距离正常人还有一定的距离。王杰希给他定下的规矩是是暖春前,入夜后便不要随意出门,以免受了风寒。

“哦,昨天同小周聊了聊,他说他先回去了,没想到是这个意思。”叶修回道,“还和少天说了下,他情绪不稳,我也不懂怎样才好。”

叶修有些头痛地敲了敲额面。

王杰希从头到脚细细打量叶修。

发髻里插的是一根喻文州给的墨蓝水晶簪,左腕一只周泽楷送的雪白玉镯,颈间系着据说是向黄少天要来的坠子,还有这一身他们微草的衣服。

豺狼虎豹到齐了,纷纷定下地盘标上记号,费尽心思留下所有物,气味几乎熏到彼此,眼底的情愫在叶修重伤初愈后便出奇的露骨。以往是唯恐露了馅,现在是恨不得连骨带心一起拆开来,叫他掂一掂谁的真心更真更重。偏偏这位当事人一无所知,只是茫然地把玩这些,不知珍贵也不晓得轻重,只当是小孩子送来的糖块。

“叶修。”王杰希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

“你真是根呆木头。”

未完待续.

放假快乐死宅了一周,再写文有点手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