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烦

黄少天是初出江湖的小剑客，听闻江南杭州一带有妖狐肆虐，烧杀抢虐无恶不作，尤其爱抓人来采补。若是雌妖抓青年壮丁也罢，可这妖狐偏偏是只雄妖，也要抓些白净的少年来吸取精气。

黄少天自觉正义，提着把师傅赠与的细剑冰雨就下了山，直奔杭州要收了那妖怪。

杭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十七岁的黄少天背着冰雨站在西湖边上，只见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一派祥和的景象。他沿着湖圈了一下午，妖狐没找到，各类甜点小吃倒是搜罗不少。

进城还是想着要为民除害惩恶扬善的黄少天，此时一手拿着咬了一半的糖葫芦，一手拎着新鲜的桂花糕，嘴里还塞着牛轧糖。顶着暖烘烘的太阳，黄少天整个人都是暖洋洋地快化了，要不是腰间别着的寻妖盘忽然震动起来，他几乎要忘记了此次下山的目的。

黄少天三两口吃完糖葫芦，一抹嘴看着还没开封的桂花糕觉得丢了可惜，但除妖更重要，吃的先放在一边。黄少天这样想着，一边专心致志地盯着罗盘指示的方向，一边用心地吃桂花糕。

桂花糕吃完的时候，黄少天来到一个大宅子前，牌匾上写着叶府两个字。黄少天皱皱眉，嗅了嗅空气，并未发现一丝妖气，反而闻到淡淡的花香，浅浅的萦绕在黄少天的鼻尖。他矮着身子，又绕着围墙走了两趟，别说是妖气，就是细微的人气他也没闻见，像是方圆五里的范围都被清了场一般。

黄少天摸摸鼻子，觉得这府中有古怪了。杭州城内人气浓厚，若是站在山顶便可看到淡黄色的光芒如同一口圆底大锅倒扣住了整个城，但独独在这里豁了个口。

他随手拎出一片布块蒙在脸上，才在墙角下转悠寻找容易上去的位置。他师傅说在江湖上要时时刻刻保持警惕，特别是在对付诡计多端的狐妖时，最好不要让对方看到自己的长相，以免被蛊惑了心思。黄少天嘀咕说不应该是不要看到狐妖的脸么。他师傅被顶了嘴，不耐烦地敲了他一下说你不懂。

黄少天翻过墙，跳到院中那棵繁茂的梧桐树上，用密密的树叶遮掩住自己的身形。他拔出冰雨，拨开树叶观察院中的景象。

天已擦黑，这府内却迟迟没有亮起灯火。黄少天奇怪，难道这里根本没人？

他蹲得腿都有些麻了。黄少天正准备换个姿势时，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

“你怎么还不走啊？我还想下去用晚膳。”

黄少天猛的抬头，望见更高的树叉上居然有一个男人，笑吟吟地看着他。

黄少天当下心中一惊，握紧冰雨就要向那人刺去——他虽才十七岁，却是武艺高强，此人能隐藏如此之久还未被他发现，实在不是等闲之辈。更何况黄少天在那抬头的瞬间，便嗅到一股淡淡的妖气，正是夹在在那花香间。

黄少天的手比心快，心里念头一动，剑便先一步刺了出去。而那人比黄少天更快，也更强。男人用拇指与食指夹住剑尖，轻轻一弹，黄少天便感到手腕酸痛握不住冰雨。男人再一用力，黄少天就身形不稳栽了下去。

不过黄少天也是反应敏捷，一落地打了个滚，拍地而起。

男人也从树上下来，倒也不做掩饰，大大方方地露出尖尖的耳朵和蓬松的尾巴。他拿着冰雨细细地看了看，又掂了掂，不留痕迹地皱皱眉，低声说道：“这剑……不是冰雨么？”

“你是谁？怎会知晓我这柄剑的名号”黄少天警惕地盯着着狐妖。

他这剑唤作冰雨，入手极轻，削石如泥却是不在话下。剑身细而长，剑柄处有一透明深蓝宝石镶嵌，泛着幽幽的蓝光。黄少天虽说是自称有剑圣之名，但其实一直在蓝雨内苦修，此番下山还是第一次，自然是不会有人认得他，更不会有人知道他的剑。

“你是……”叶修的眼底含着疑惑，他拿起冰雨，在空气中轻轻一划挑破了黄少天用来遮脸的麻布。少年俊郎而又带着些许稚气的面孔暴露在叶修的视线下。叶修看清对方长相后，随即叫道，“黄少天？”

“你究竟是谁!”黄少天震惊道。

那狐妖仍只是皱着眉盯着他看，狭长的桃花眼在他身上游走。叶修忽然凑到黄少天颈子旁使劲嗅了嗅，却没闻到妖气。

温热的呼吸打在黄少天的皮肤上，他愣了些时刻，这才想起师傅的叮嘱，啊了一声侧身用手捂住了脸。

“……你这是做什么？”

“我师傅说不能让你看到我的脸!”黄少天说。

“…………什么？”

“因为我师傅说如果被狐狸精看到的话，会蛊惑心思。”黄少天一本正经回答道。

叶修顿时感到有一股气卡在胸膛中半上不下的。

“你师父可是叫魏琛？”叶修问。

黄少天闭口不答，但从他瞪大的眼睛中叶修已经知道答案了。

叶修揉揉眉心，脑袋中的思绪颇为混乱——他在树上时便觉得这少年有种熟悉的感觉，挑开一看果然是黄少天。可这个黄少天又偏偏说不认识他……他与黄少天也是有十多年未见，道别后一直以为对方是在闭关修炼。这数十年对于生命漫长的妖怪来说不过弹指间，可谁料到十三年后的黄少天竟一见面与他刀剑相加。

这不能看到脸又是什么？魏琛是在搞什么鬼？之前确实说过会让黄少天过来住上几日，此情此景只能说是魏琛在耍他。

叶修暂且抛却种种疑问，决定五日后亲自去趟蓝雨问个明白。但当务之急是要先处理好这个疑似失忆且不清楚自己身份的黄少天。

“我叫叶修。你是魏琛的徒弟啊？”叶修收回心思，对黄少天笑了笑，“给。”

他把剑抛过去，理理有些乱的衣袖，懒洋洋地说道：“我和你师傅也算是认识吧。你……”

叶修话未说完，淬着银光的冰雨却依然架上了他的脖子，再进一寸便可刺入肌肤。

叶修挑挑眉。

“妖怪休得胡言！我师傅怎会认得你！”黄少天说道，“你知晓我的名字与剑，怕是使用了妖术吧！”

冰雨寒意蚀骨，叶修表面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内心却是要被气笑了。

他的手轻轻一抬，几乎在瞬间，那剑锋就移至黄少天的眉心——叶修夺过冰雨，指向黄少天。

他好看的桃花眼眯起，望着黄少天正气凛然的表情心生怅然。物是人非得未免也太突然了。

但叶修还是冷着语气：“怎么？还想打我的主意？”

月亮升起，冷冷清清的月光衬得狐妖银白的毛皮更加光润。背着荧荧的光，叶修的身形清晰地出现在黄少天眼前——额发散乱，漆黑如墨的长发被绸带束起，五官很是清秀，不像是他师傅说得那般妖媚，倒像是一潭清水，微弱的光线一照便折射出万般光彩。

叶修略略横眉冷眼，流露出撼人的气场。但黄少天却忽的觉得，这妖怪眼眸温润如玉，他居然从中看出了几分柔意。黄少天越看越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一时间也忘了要撤回目光或是躲开叶修刺来的一剑，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叶修。

叶修被看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提着剑，用剑尖在黄少天的脖子上虚虚滑动几下，不以为然道：“为何要杀我？”

黄少天回过神慌忙道：“你是妖。”

“是妖就得杀吗？”叶修觉得有点好笑——这家伙连他自己是个什么都忘了。

“我师傅说，你抓少年来采补，吸收他们的精气！”黄少天说着脸皮有些涨红，“尽是些龌龊之事！”

“……”叶修决定改天上蓝雨一定要把魏琛揍一顿。叶修忽生玩意，低哑着嗓音说道，“不怕我抓你来采补么？”

“不怕！你这狐狸精！”黄少天叫道。

狐狸精这三个字刺得叶修眼角抽了抽，当下便对这个少年是黄少天的判断又深了几分。

约摸一千二百年前，他与黄少天初次见面时，黄少天也是对着他的尾巴和耳朵惊叫道：“你是狐狸精！”叶修看着小家伙吃惊的表情，心想你不也是狐狸么，瞎叫什么。

彼时黄少天的模样与此时黄少天的面容重合，叶修不由得心生恍惚。他依旧和当年一样，好声好气地说道：“是狐妖，不是狐狸精。”

“不都一样吗？”黄少天说道，眉头微微皱起，甚是不解的样子。

“狐妖是狐妖，乃是修炼千百年吸收世间灵气精华而成，狐狸精……”叶修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说。

黄少天直接打断他，撇撇嘴说：“都是妖怪。”

“…………”叶修放弃了解释，“罢了，你愿意怎么想便怎么想吧。”

一番对话下来，叶修先前虚张声势造出的气场已然全部褪去，他也懒得再装了，说了一句你打不过我的，便又把剑抛给给黄少天，叫他快离开。

这刚刚一转身，黄少天的冰雨就抵着他的背了。叶修啧了一声。

“你现在的状态打不过我的。”叶修一闪身，飘然移到黄少天背后，捏住他的手腕说道。

“不试试怎么知道！”黄少天答道，语气里带着一股子不服。

“你觉得有可能吗？”

然后黄少天被五花大绑扔在梧桐树下。

叶修坐在离黄少天不远处的凉亭中，托腮赏月，顺便看看黄少天。

本来没想把黄少天绑起来的，可怎么赶他都赶不走，动不动就把剑戳上来，独独是话少了些，不然叶修还得找块布把他的嘴堵上。

府上逐渐亮起灯火，叶修便知是苏沐橙回来了。

“来了。”叶修说。

“来了。”

苏沐橙身着一袭浅蓝轻罗长裙，施施然从红木箱里取出三四碟小菜，然后拿出用油纸包的烧鸡放在石桌上，“今天生意不错……哎呀？”

苏沐橙无意间瞟到了树下拼命蠕动的人影，不由得惊叫一声：“那不是……黄少天么？你怎么把他捆起来了？”

“他来刺杀我，杀不成还非赖着，我嫌烦，就绑着了。”叶修淡淡地说道。

“他？刺杀你？你莫不是在寻我开心？”苏沐橙再次被震惊了。

黄少天和叶修的亲密程度甚至凌驾于她之上，许是早已超出平常的有人关系。放在之前，叶修的手指划破黄少天都要大惊小怪半天，定是要不远千里嚷嚷着从蓝雨跑来，把叶修整只狐狸翻来覆去的查看。俩人这关系彼此都是心照不宣。黄少天连打一下叶修都舍不得，要说他想杀叶修，怕是比登天还难。

“他的记忆好像缺了一大块，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叶修也皱起眉头，手指间捻着一颗蚕豆，语气里颇有些担忧，“我闻不到他的妖气……而且他似乎认为自己是人类。”

“认为自己是人类？”苏沐橙挽了挽垂下的鬓发，再次眺望黄少天那边，喃喃自语道：“不会吧……他的这模样想也是小了许多，该不是那次渡劫留下的祸根？”

叶修的狐耳动了动，心头忽的一颤，眉头拧得愈发紧了：“你说什么？渡劫？”

“唔……”苏沐橙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嘴巴。

“少天他什么时候渡的劫？”叶修的眼神忽然变得凌厉起来，妖气不由自主地浓郁了许多，饶是与他朝夕相伴的苏沐橙，一时间也受不了这样的压迫。

苏沐橙知晓这事儿瞒不住了，讪讪地放下手拽住裙摆摩擦着绸缎，有些不敢与叶修的眼睛对视。

“十三年前吧，黄少天有天忽然找到我，说他要渡劫了，嘱咐我不要告诉你，免得你担心。”苏沐橙说道，“我只当是平常的劫难，想了想便未曾告知与你……”说到最后她自己断了话头，把剩下的都咽回了肚里。

“十三年前……”叶修有些烦躁地揉揉眉心，慢慢从浩渺的记忆中搜寻。活得太久了有些不重要的是要自是该清除的要清除，不然这千百年来的记忆足以让任何一个妖怪头痛。他闭眼努力回想道，“我记得似乎只有一处落下了玄雷……”

“对，玄雷。”苏沐橙的嗓子发干，试了两次才说出话来。

“这还叫寻常雷劫吗！”叶修的声音陡地拔高，骨节分明的手拍在桌上，一时间乱了方寸，风度尽失。

三千世界自有平衡——太强的不会长久，活得久的不强。而有机缘的妖怪，会经历一次玄雷，十九道雷劈下，若是撑过了，便是飞升上天庭做神仙，若是撑不过，那便打回寻常妖怪，千年功力尽毁。说白了，遇到此劫的妖怪就是看造化。

苏沐橙也是被吓得退后一步。她这个兄长，虽平日里温温和和十分随性的样子，生气起来也是极为可怕的，况且这事儿似是触到了他的逆鳞。

叶修收回手，颓然坐下，低垂眼睑更加用力地掐掐鼻梁：“他叫你不说你就不说了……究竟他是你哥还是我是你哥。。”

“……他为何要来杀你？”见叶修收敛了气息，苏沐橙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魏琛造的谣，说我十恶不赦罪该万死，叫黄少天下山取我性命……谁知道他发的什么疯。”叶修疲倦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送到嘴边时眼睛一眯，手指敲打着桌面道，“我记得当年的雷似乎只落下九道，而这玄雷共是有十八道，余下的九道……”叶修盯着浅绿的茶水，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罢了，不用去蓝雨了，我知道魏琛打的什么主意了。”

“什么？”苏沐橙隐隐猜到一些，却还是忍不住问道。

“无非是想让我保全他徒弟的性命，顺便帮他补全少天的记忆。”叶修瞥了黄少天一眼，少年还在努力挣脱绳索。他喝了一口茶，“什么不让看脸，故作玄虚。这老家伙真当是投错胎了，老狐狸的称呼应让给他才对。”

“那你打算怎么办？”苏沐橙问。

“又要经历雷劫，那就先把他留在府上，免得出意外。”叶修摩挲下巴，“怎么让他留下呢？”

“还用我们留么？他想刺杀你，依着他的性格，怕是每日都要来上几次。”

“说得是。那姑且让他走了，隔几日找个借口叫他住下。”

叶修说罢，提起烧鸡朝黄少天走去。

“吃吗？”

黄少天停止了扭动，看了眼叶修手中的肥鸡，咽了咽口水，十分有骨气地说道：“不吃！”

“真的不吃？”

“说不吃就不吃！你这狐狸精怎么这么多话！”

“…………”叶修倒是没料到自己也有被黄少天说话多的一天。他用手背蹭蹭鼻子，轻咳一声，“是狐妖。”

“我管你！”黄少天龇牙。

“那我替你松了绑，你便回去，别来找我了。”叶修说。

“不行！我必须除掉你！”

叶修弹了一下黄少天的脑门：“你再来这把冰雨我可就不还你了。”

然后叶修干净利落地把黄少天扔出府外，冰雨也咣当一声被抛出来。

入夜凉意渐起，夏蝉声连成一片。微凉的晚风携带着水汽闯进黄少天的鼻腔，带走了浅浅淡淡的花香和一股他说不上来的气味。他提着冰雨，站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有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tbc.

这次不完结不是人

好的我不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