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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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很凉，夹杂着雨水吹开虚掩的窗户打湿了一小片地面。

叶修一手捂住眼睛，一手抬起，修长的五指虚张开，像是想抓住什么。被指缝切碎的光投在叶修右脸脸上，照得一半微亮一般黑暗，一半平静一半绝望——他保持着这个动作许久，直到小臂都淋得湿漉漉的，似是承受不住水珠的重量才无力的垂下。

本来以为所有问题都顺顺利利解决了的叶秋，借着微弱的壁灯只能看到他的哥哥虚弱地缩成一团，裹着白色的衬衫像只被暴雨砸坏的病兔子。事情的发展和他的想象出入过大，叶修的举动也让他猝不及防。一时间叶秋在一旁不知所措。

“手机……手机我帮你拿去充电吧。”他愣了好一会儿的神才冒出一句。叶秋弯下腰，轻手轻脚地拾起那被叶修捂得温热的手机。

他靠近叶修的一瞬间，其实他们之间的距离也就拉进了不过两尺——浓郁的海水般咸涩的气味毫不讲理地钻进叶秋的鼻腔，入侵了他的整个呼吸道。

叶秋猛的退后一步，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捂住鼻子——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人对你迎面撒了一把盐滩上仅仅经过太阳蒸发结晶而形成的粗盐，苦涩咸砺，刺激得柔软的粘膜火辣辣地疼，它的密集程度也叫人呼吸困难。

叶秋的瞳孔微微缩小，不明白这种气味从哪里来。他换了几口气，第一个反应是把叶修拉起来以免他哥哥也被这股气味呛到。然而当他扶住叶修的肩膀时，被盐味熏得有些麻木的鼻子又接受了更强烈的刺激——叶秋不可思议地看向叶修的后颈。

这似乎是，从叶修身上散发出的。

“哥……哥？”

如果是在ABO世界，作为alpha的叶秋立刻便能判断出这是信息素的气味，并且是一个omega少见的带有威胁与压迫意味的信息素。

omega是顺从者的存在。他们温顺、乖巧，匹配的信息素无一不是甜美、诱人的气味，引诱着alpha。但顺从不是绝对服从，受到各种意义上的伤害刺激到极限时，他们就会释放出具有攻击性的信息素，即使是被称为性冷淡的beta也会避之不及，更不必说对信息素波动相当敏感的alpha。

亲兄弟的血缘关系使得信息素的影响对两个世界的叶秋都有所削弱，不然即使是普通人的叶秋，也绝不会仅仅是感到刺鼻的盐味——相比之下，气味中掺杂的叶修此时的情绪倒是更多。

叶秋浸泡在过浓的海风气息中，没由来的心中一刺，眼睛突然觉得很酸。

“哥……”

“没事，”叶修睁开眼，翻身滚下叶秋的臂膀，“我没事。”

他站起身，久久地在窗前伫立。单薄的身体在微光中看得让人心疼。冷风灌入，房间内咸咸的海盐的气味逐渐变淡了。

叶修忽然问道：“今天几号？”

叶秋愣了愣：“八月十九。”

叶修的睫毛狠狠颤了一下——短短十来天的功夫，就发生了这么多事。他的心经过大起大落，沉至谷底，似乎已经麻木了。

“明天我去电竞局上班，晚上不用等我回来。”

“可你现在这种状态……”叶秋担忧道。

“没关系，我没事。”

叶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重复道：“我没事，真的。”

电竞总部的上班时间比各战队归队要早大十天，事实上局内的核心人员几乎不会休息，八月开头便来报道的比比皆是。叶修也应该是这段时间来的，不过是被他逃了很久。

给苏沐橙打了一通电话说明自己短时间不会回兴欣后，又回绝了张佳乐那边的聚会邀请，中途还接到了喻文州的来电，那边似乎是欲言又止，话说得模模糊糊最后是一句算了。叶修也没放在心上。

之后便他又开始了日夜颠倒的作息不规律生活。

联盟给他安排的工作没有那么多。叶修真正需要留在局里的是因为顾问这个身份，事实上大多数时间都是个闲职，主要的还是荣耀直播解说员的工作。

为了提高直播质量，冯宪君决定找一位退役不久并拥有较高职业素养的人来担当解说员的工作。按说第十赛季退役的林敬言是最好人选，斯文的皮相能带来不少人好感，但架不住叶修的人气正旺。平心而论叶修的确是联盟现退役选手中经验最丰富的，但偏偏一张有什么说什么的嘴，为了这事儿愁得冯宪君头发又被挠掉了几把。

最后还是选定了叶修，不过只是解说几场主要比赛，平均一周两次的频率。作为解说员，自然是要了解选手们的各种资料，甚至预判选手的出招和意图。在场上的无一不是和叶修交过手的，而由他进行解说的战队，本就是现役时研究的重点对象。他根本不必这样——

叶修点燃一根烟叼着，右手握着鼠标筛选选手资料，左手便凉透的半杯现冲咖啡，里面漂浮着几个烟头和一层灰白烟灰。蓝莹莹的屏幕冷光投在叶修脸上显得格外清冷，他推了推有些下滑的平光黑胶眼镜，继续在文档中补充内容。

现在已经凌晨一点半了。

起初的一个星期叶修只是工作到十二点，然后到楼下便利店买一打啤酒带回宿舍。他酒量不好，酒品倒是不错，喝醉了便倒在床上乖乖睡觉，既不吵也不闹。所以他通常是先泡一桶泡面，吃完后一口闷下一罐啤酒，之后就断片昏睡过去了。这样他可以一觉睡到天亮。

但很快叶修便发现不能这样喝酒了。不是伤身的缘故，而是每次喝完酒后，他都会陷入一个又一个相似的梦境中——梦里他走在一条长长的路上，路上有无数扇门，他每跨出一步便是穿过一扇门，而门后有黄少天。大笑的、故作严肃的、赌气的、意气风发的…………以及眼神中含着悲伤的黄少天。

叶修看到这眼神心里就如同被蝎子蜇了一口，又疼又痒，疼得他在这条路上飞快地跑起来。他推过一扇又一扇的门，看到一个又一个神态迥异的黄少天。他想逃离却逃离不得。无数的黄少天用手按住他的胸口，一点点地取走他的心脏。

叶修疲惫地跑着，不敢回头。

光怪陆离的梦中满满都是他的回忆中的黄少天。到他终于跑不动了，他看到在路的尽头，喻文州笑着伸出手，对他说，跟我走吧。

人在做梦时思维总是混乱的。无法对在梦中的自己下达精细的命令，亦无法思考。但叶修却在喻文州伸出手的时候脑内闪过一个念头——只要他搭上去，喻文州就能带他离开这条路，带他离开苦痛。这对他来说真的是一个很诱人的选择。

梦到此时便叶修便醒了。无论重复多少次，始终都会定格在这个画面，无法向前推进。

或许梦里的他拉住了喻文州，现实中他也就会有了勇气面对喻文州。又或者梦中他推开了喻文州，转身去找黄少天，那么他可能真的在梦境的驱使下什么都不管不顾地找到黄少天。

但他醒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梦的内容他记得模模糊糊，只有一句「跟我走吧」始终在脑内盘旋。

跟我走吧。

第十二赛季来临之前，电竞局推出一个直播节目来为新的赛季预热。内容主要是通过视频的方式采访几支豪门战队的选手，主持人由潘林和叶修担任，也算是他俩的第一次磨合。

首先采访的对象自然是上赛季冠军队——霸图。大屏幕上打出了霸图黑红色队徽，然后是张新杰、宋奇英和秦牧云等人在早已摆好的摄像机前向叶潘二人问好。

“新杰好久不见哈。”叶修冲着镜头说道。

“好久不见，叶修前辈。”

“霸图大换血有没有什么不适应啊？需不需要前辈来指点指点？”

张新杰推推眼镜，全然不受叶修垃圾话的影响：“多谢前辈关心，我们会自己处理好。”

潘林内心狂擦汗，咳嗽一声，提醒叶修按着台本的问题来。

“今天我是主持人，要严肃点，你们都要正经点。”叶修拿着文件夹有模有样地问道，“在韩文清队长退役后……诶呦老韩可算是退了，还有力气打第十二年不就成老妖怪了嘛！”

“咳咳咳咳！”潘林又是一阵咳嗽。

“哦韩队退役后你们对你们有没有什么影响呢？张佳乐也在第十一赛季结束后宣布退役，一下子失去两个核心选手会不会在赛季开始战队水平有所下降？”

韩文清队长、韩队这样的称呼从叶修嘴里说出来还真是满满的违和感……

“会有一定影响，从韩队退役时粉丝的表现和队员的情绪就可以看出一二。张佳乐前辈的同时退役确实对我们的实力有所损伤。韩队、张佳乐前辈虽然退役了，但他们依然是我们霸图的标杆。”

“这就是他俩永远活在你们心中是吧！”叶修插嘴道。

“咳咳咳咳！！”

“小潘你是不是嗓子不舒服啊？”叶修关切地询问潘林。

被这么一问潘林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呛得他满脸通红。潘林看着叶修真诚的眼神真是欲哭无泪——果然能和叶修搭档的都不是一般人，不仅要克制自己不能被他气死，也要防止别人被他气死。

“没、没事，你们继续。”潘林十分憋屈地回道。

他同时也感到有些奇怪——叶修虽说平时是嘲讽了点，但今天似乎是在刻意找茬，几乎每句话都要吐槽一遍，说话的语速也堪比黄少天。换句话说他感觉今天的叶修完全不像叶修。

潘林开着脑洞，直到摄像机后的策划拼命摇手才回过神来。他甩甩头，压下这个奇怪的想法，在心里过了一遍台本做结束语。

“粉丝们看到不一样的大漠孤烟和石不转继续在荣耀战场上发光发热，也会十分感慨吧。”潘林笑道，“那么我们的采访就到这里了，感谢张队和队员们的配合。预祝霸图在即将到来的第十二赛季旗开得胜！”

“多谢。”张新杰点点头，和身边的队员们一起向二人告别。

结束了霸图的采访，接下来是G市的蓝雨战队。

潘林说出蓝雨时，叶修忽然脸色一变，淡色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似乎是在极力克制什么。

“唔我采访了霸图，蓝雨就你来吧。”叶修小声说。

“不行啊这不按台本来啊！”潘林急了，压低声音叫道。

“你来就你来吧！”叶修把潘林推到大屏幕前，“速度开始了！”

潘林稳了稳身形，颇为尴尬地说：“咳喻队好！”

“你好。”

潘林满头是汗，几句客套话之后完全不知道该问什么——这段的词明明是交给叶修了。他边和喻文州说些干话边用余光找叶修，转了一圈最后是在摄像头的死角找到了他。潘林冲他使了好几个眼神，奈何隔得太远，叶修一点反应也没有，弄得潘林真的是要急哭了。

“呃……”潘林努力地想话题，眼睛一扫突然发觉少了什么，他再一看，蓝雨战队中居然没有副队长黄少天。有了突破口潘林立刻问道，“黄少今天怎么没出镜？是没有归队还是什么别的原因的吗？”

叶修听到这话也是一惊。开始时他根本没敢正眼看过屏幕，一点儿都没发现异常，被潘林这么一说才连忙抬起头细细地找了两遍，果然没有黄少天。

叶修心里有些发慌。他想冲到镜头前问喻文州一个究竟，但转念想到自己的处境和与喻文州不尴不尬的关系，又生生强迫自己坐回沙发。

“少天家里有点事，晚几天才能归队。劳费心了。”

喻文州回答地很模糊，但叶修却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咬紧下唇，本来就没有什么血色的嘴唇变得更加苍白——他没想到已经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接下来的录制叶修是浑浑噩噩度过的，只有才兴欣的环节才勉强打起点精神。他没有心思再主持节目了，只想好好睡一觉。

剪辑、单独拍摄主持人等工作全部结束时已经是深夜了。叶修独自去了家大排档，点了羊肉火锅和一瓶啤酒。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仿佛要把所有不好的情绪都狠狠吃下去。果然酒肉才是人类的好朋友，吃吃喝喝就什么都忘了。

他带着一身酒气拦了一辆计程车，报了宿舍地址便半靠着座椅上望向窗外。

凉风习习吹散了酒气，叶修也被吹得稍微清醒了些。车载收音机正放着深夜频道，主持人念着一个很俗的三流的言情，但叶修竟觉得这个故事不错。

今晚的空气格外好，可以看到月亮——叶修想起这些天，他努力喝醉，努力地跟着综艺节目发笑，努力地去暴饮暴食吃垃圾食品，努力地加班夜不归宿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却在听说黄少天这个名字的瞬间就破功，想想真觉得可笑。

夜阑人散，叶修一个人坐在计程车上，望着细如剥落指甲的月亮，努力克服的情绪卷土重来。

他忽然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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