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烦

风雪渐大,乌云密布。外面已陷入浓稠黑夜,悬挂在窗边的黄布灯笼覆了一层凝结成冰的霜雪,被吹得东倒西歪,一豆烛光摇曳不定,似乎随时都会熄灭。晃晃荡荡的灯笼不时撞在窗棂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伴随着呼呼风啸,好似在这雪夜中营造出诡异的气氛,叫人心惊肉跳。

屋内静谧,木炭燃烧偶尔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烛光橙黄温暖,但叶修担忧心窍闭塞的周泽楷受惊,施了一个结界,隔绝外界的声音和寒气。

他束起湿漉漉的长发后,从灵囊中抓了些活络气血的草药放在浴桶中,再从柜槅中取出浴巾,回头一看,见周泽楷半张脸没在碧绿水面下,咕噜咕噜吐泡泡。

黑中泛蓝的眼睛映出鼓起又破裂的水泡,平滑如镜面。叶修靠近时,周泽楷那双眼里才有些许波动,视线缓缓移到他的身上。

叶修将手浸了浸水,指尖发热后 用手指穿过周泽楷黑如泼墨的软发,轻柔地按他的头皮,帮助他放松紧绷的神经。

其实在黄少天退出的瞬间,叶修便敏锐地察觉到周泽楷由内而外地松弛下来,从一只张牙舞爪的狼崽子变成了乖巧露出肚皮的小狗。他一时间也疑惑。

大概是黄少天不认得周泽楷,对他怀有敌意,而周泽楷感受到了吧。叶修这么想。

周泽楷纤长浓密的睫毛被温水沾湿,黏成一缕一缕弯弯的弧度,盛了点点水渍和氤氲的白气,恍若初春清晨缀着露水的嫩条。

他那双漂亮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叶修,像只找准猎物的野狼,又像是捧着薄胎白瓷,生怕一不小心就失手摔碎,摔得一地狼藉再也拼不回原样。

叶修莫名觉得被周泽楷看的那块皮肤滚烫,下意识摸了摸因扎起头发而露出的侧颈。

周泽楷眨了眨眸子,无辜而茫然。

“周泽楷……？”

叶修揉着周泽楷的胳膊,逐渐恢复成正常的肤色与柔软度。他撩过周泽楷额上遮眼的一缕黑发,顿了顿,抱着点苍白的希望,尝试性地开口叫了声他的名字。

在意识到自己重回五年前的世界之初,叶修是太想周泽楷也是重生而来了。上一世中,从头至尾知道原本真相的,除去陶轩,便只有两人。而周泽楷便是其中之一。这两人既是了解始末,也拥有足够实力,不必忧虑身份所限。找到他们,或许联手能解开重生谜团,打破以嘉玉山为起点的阴谋。

然而再见周泽楷,叶修的想法,却从希望他重生,到恳求上天这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周泽楷。

周泽楷现在这样,再卷入因他而生的灾难中,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叶修开始无比痛恨当初自己那一剑刺得太晚。若是早些自行了断,不奢求什么奇迹、留念什么情谊、期待着日复一日的赎罪和匡扶正义能让天下运转正常,也就不会让事态失控至如此地步。害得亡魂飘荡、百城内浮尸无数,让他的罪过,牵扯到更多人陪他一同受罪。

“叶修。”

周泽楷亲昵地贴上叶修的手心,软嫩的脸颊蹭了蹭,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他的脸被热气熏得很暖,搁在叶修的手心里,却让叶修觉得烫手,几乎想甩开。叶修恍惚间想起,自己体寒,手一会儿不经热水便凉了,这才会觉得发烫。

周泽楷似乎眼中含笑,却又分明是两块无机质的宝石,漂亮无生气,“找到你了。”

叶修心中大骇,眼中流露出一两点悲伤。为周泽楷,也为他。

他愣了片刻,掩盖汹涌的情绪浪潮,摸了摸周泽楷的发尾。

无需多言,这个周泽楷就是上世的周泽楷。他丢了记忆,失了心窍,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要去向何方,只清楚要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叶修,抓住他的衣角。

“小周。”叶修的喉头发胀,似有一块通红烙铁恰在喉咙里,让他皮肉尽裂,说不清是痛还是酸。

黄少天带着一套少年穿的冬衣回来了。

洗干净后,周泽楷仍是一个精致的瓷娃娃,白肤黑发,星眼红唇。

“他跟你睡还是跟我一起？”黄少天问。

周泽楷换上月白棉袄后,圆滚滚一团缩在叶修怀中,握住他的一根手指,意图指向很明确。

他们订了两间房,黄少天倒是没指望、也不想同周泽楷一起。

“行。”他心道这周泽楷不管在哪儿果然都是叶修身边的狗崽,便不再多说,“我去隔壁,叶哥有事叫我。”

烛光灭后,房内一片昏暗。

不用叶修哄,周泽楷自觉贴着他迅速入睡了,小小的身躯像一个暖烘烘的火炉。他攥紧叶修的袖口,白嫩手背上隐约有青筋浮现。

适应黑暗后,叶修默默凝视着呼吸均匀、陷入熟睡的周泽楷。

说起他与周泽楷的第一次相遇,倒也是在一个冬天。

雾凇剔透,折射出晶莹光芒。

十四岁的叶修天赋异禀,竟无师自通,独自修炼至筑基期。他告别父母离开家,独自上路,盘算着要去哪家门派。

翻过一座小山,打算靠着少年人的三把火在山洞里熬过一晚时,意外捡到一个小家伙。

小家伙脸脏兮兮的,唯有一双眼睛明亮无比。他不声不响躲在岩石后,警惕地攥紧一块石子,像只浑身毛炸开的某种动物幼崽。

叶修蹲着跟他遥遥对望了会儿,主动走到洞口,拖来挡风的石头,表示不会侵占他的地盘。捡了柴火烘干后点燃,叶修又取出两个土豆埋在碳火中烘烤。

烤熟的土豆逐渐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叶修用树枝扒出两只圆滚的土豆,两只手交换滚了会儿撕开,露出金黄的内部和愈加浓烈的气味。

他呼呼吹了几口气,隔着白气瞧见小家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最后的干粮,饥肠辘辘的心思一点儿也不懂得掩饰。

叶修乐了,笑得眼角弯起,灵气一卷,将土豆稳稳当当送到周泽楷面前。

小家伙犹豫片刻,捧起熟土豆两三口吃完,也不怕烫。吃完后意犹未尽地舔舔手指,眼中警惕尚存,但倒是主动往叶修这边靠了靠。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叶修拿起剩下的半颗土豆晃了晃,带着几分恶趣味的逗小孩的架势,笑道,“告诉我,我就把这个也给你吃。”

小家伙抿着嘴,视线在热气腾腾的土豆和叶修勾起的嘴角上来回不定。

叶修逗他,他也不说话,让叶修一度以为他是哑巴,唏嘘了好一会儿后,才听到嘶哑如粗糙砂纸磨过木面的声音:

“周……泽楷。”

他带着周泽楷一路向南,发觉这小孩天资卓越,懂几分空间系的修法,便将周泽楷顺路送至轮回山下。

“我还能和你见面吗？”方才身高齐腰的周泽楷拽住叶修垂下的衣袖,昂头问道,“以后。”

“当然,小周什么时候想见我都可以。”叶修笑了笑,又摸了摸周泽楷柔软的发顶,递给他一只竹笛,“想我了就吹笛子,我定会来见你。”

见他上山拜师,看他日渐成长成为新秀,又目睹着他当上门派掌门,成了惊艳绝伦的青年俊才。

叶修垂下眼睫。若是撇去中间种种,倒也算是一段不错的缘分。

隔日,黄少天与叶修领着周泽楷,明知不可能有任何消息,还是假模假样做给对方看,在镇上问了一圈有关周泽楷的身世无果后,便各怀心思带着他启程了。

经过一夜大雪,峡谷几乎被封住,厚厚的雪层堵在狭缝中让人寸步难行。黄少天和叶修正欲带着周泽楷御剑飞行,直接绕过这峡谷时,周泽楷却无声无息跑到入口处,右手抵在雪上,一道蕴含着冷光的灵力爆射而出,须臾间冰雪融化,隐约露出十里外的峡谷出口。

做完这一切,周泽楷跑到叶修面前,邀功似的抱住叶修胳膊,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