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烦

宋筎魂魄受损,神智不清。小春修为尽散,随着青幼微离开。先是二儿子宋慈惨死,赵夫人已心神不定,后再知是宋筎同根相残,更是心肝俱损。

本是替人除妖,结果妖怪放走,委托人家一时破败不已。叶修见天光初现时,惨亮白光照得赵夫人两腮颊肉挂不住,一夜之间头发花白,憔悴得如同秋风里的一张残破黄纸,不由得心生黯然。他写了几副温养身体的方子,交给发如枯草的赵夫人,象征性收了一些银两,便躬身领着黄少天走了。

这宋筎是救不回来了,下半辈子便像一株植物,除去呼吸眨眼,再不能有其他动作。叶修给的药方里的几味药材,只有药王谷才有产出,从不外传。做这些,不过是给那被嫉妒蒙眼的宋筎的惩罚,让死去的冤魂得以安息,给可怜的老妇人一点虚无缥缈的慰藉罢了。

至于宋府的后事,以及宋筎是否交由官府处置,就要看赵夫人如何定夺。只是想必宋府这么一个在城中还算排的上名号的家族,日后是要落得个凄惨收场。

经宋筎入魔杀人一事,其余家仆也顾不得什么卖身契,纷纷卷了包袱仓皇而逃,偌大的府邸在秋光下显得格外冷清。宋筎傻了,宋慈死了,小春走了,赵夫人茫然地环顾四周,缓慢弯下僵硬的脊背去捡那一粒粒散落的沾血佛珠。十几颗珠子被她捧在手心,那些冤死人的血干涸凝固在表面,形成薄薄一层光滑的膜,恍然照出她灰白的嘴唇。

赵夫人脑内雾蒙蒙一片,只觉她的魂魄也被抽走了,飘飘忽忽飞上苍穹,俯瞰毫无生气的宋府。

这场惨案细细想来,更像一场闹剧。由妒生恨,走火入魔,若不是宋筎心胸狭隘,也不至于弄得这般下场。想来那名死去的少年,不过是宋筎叫小春以如此粗劣明显的方式杀死,以撇开对他的怀疑而已。

黄少天蹲在池边的石头上,撸起袖子,刷洗药罐。

寒霜降下，枫叶烂红。从炉上倒出的滚水在户外经过冷风一吹，变得冰凉刺骨，手稍微沾一点那寒意似乎就要侵入骨髓。

一只枯黄蚂蚱蹦过,黄少天一时兴起，出手用两根指尖通红的指头捏住。他动作极快，蚂蚱来不及反应，便被他捉了要害动弹不得。黄少天举起这只小虫子，透过错综复杂而排列有序的淡棕色花纹，向远方望去,有一排灰雁飞过湛蓝天空。

他这才想起，不知不觉,已经十一月了。在镇上逗留了三十余天，连喻文州都差点忍不住亲自前来查看情况，只是几次被他的回信挡了回去。

黄少天不让喻文州来，是因为这些天内，他已跟叶修混熟，只等叶修彻底放下戒心，若是喻文州猛然出现，他的身份便不攻自破，之前的努力和洗的百十个药罐子也付之东流。

“叶哥，我药罐洗完了！”黄少天拎起罐子，脚尖轻点石头，飘身跃上二楼的栏杆，“要不换个罐子吧！天天用这个，罐底都要被我刷没了！”

“病快好了，别麻烦了。”叶修运转一个周天的灵气，手心有了暖意，拿过外衣披上对黄少天真诚道，“谢谢你了。”

叶修本意解决宋府的事情,就跟黄少天好好谈一谈,劝他早日回蓝雨好生修炼。可那夜淋了场冷雨,寒气入体,加上他这幅身体过于羸弱,让他大病一场。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叶修这一倒下,时好时坏,断断续续拖了一个月。每日草药煎熬不断,暂住的客栈内都时刻萦绕着一股弄得散不去的药味。他咳嗽得厉害,雪白脸上挂着两团病态的潮红,手软脚软,下地走几步便是大汗淋漓,就连日常琐事也成了难处,更不要提日夜兼程的赶路。

幸而黄少天相伴左右。替他换去濡湿被套,问诊熬药,不然留他一人,兴许就命损于此。修道者虽在筑基阶段身体便比常人强数百倍，病痛缠身不常用，但无奈他天生心损，抵抗风寒的能力比不过一个幼儿。若是在上一世，哪 需要这样的百般呵护呢？

叶修扶着黄少天端来的浓苦汤药慢慢咽下。

隔着氤氲的水汽，他微微抬眼，打量那双琥珀圆眼，心中泛起一生涟漪。

一时间,他竟离不开黄少天了。

越往北方走,天气变得越冷。一段时间后铅灰色的天空飘下雪花,预示着正式入冬了。

于情，他本就对黄少天奈何不得，见他日日手掌被冰水冻得泛红，心中诸多不忍；于理，黄少天数天寸步不离照顾，再拒绝他,实在不近人情。所以叶修现在是在怎么都赶不走黄少天了,只好带着他向嘉玉山的方向走。

他为探寻这一世变数，必然要将嘉玉山作为目的地，但却不能对黄少天说明，只道是带他历练，顺便沿途寻找治疗他灵气阻塞的法子。再来，宋府一事，让叶修之前对黄少天打消的怀疑重新勾起——黄少天甩剑弹开长针的判断力与反应速度，实在不像一个小门徒所有。

叶修体弱,一天内只有白天赶路,晚上就近找旅店住下歇息。天气放晴的时候,偶尔会御剑飞行。

天地茫茫一片,白雪皑皑覆盖万物。

黄、叶二人离蓝雨山脚下的城镇已有三百多里，马上要穿过峡谷正式进入中部地区。

暮色垂垂，眼见最后一丝天光也将消散在山头，环绕着垂直山体建造的房屋亮起灯火，暖橘色融成一条光带。叶修决定今晚现在这里住下，明日清晨再启程。

许是靠近大山，出没的野物也多了些,无痕无垢的雪地上除去他们二人的黑色脚印,又多了几行浅浅的小梅花。这一路走来,有不少灰色、橘色的一团窜过。叶修眼力不错,瞧见是些野兔狐狸。

提到狐狸,叶修不禁想起了小春——不知她现在如何？

他是有些心疼这只狐狸的。因情所困,因情所惑,因情所伤,最后斩断这一切,也不要百年修行,生生再入混沌中。

经过一块突兀挡在路中的石头时,叶修忽然感到自脚踝传来一股阻力,拉回了他发散的神思。他低头一看,是一只冷硬的手抓住了他。

这只手不大,却恰好环住了他的脚踝,冰冷似铁的皮肤冻得叶修打了个激灵。他几乎下意识就像抽开,不料对方力气大的要命,一时间竟挣脱不得。

“什么人！”黄少天此时也发现了异样,厉喝道。

他眯起琥珀眼睛小心打量这块“石头”,抽出腰间的冰雨。风雪迷眼,他只当是块从山上滚下的落石,未曾想这是个被硬挺布料包裹的人,细看之下依稀能分辨出模样。但他能避开他们的灵识,想来不是平庸之辈。

“放开他。”黄少天说,“否则休怪我动手了！”

面对黄少天的威胁，“石头人”的手丝毫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黄少天谨慎用剑尖挑开那人的兜帽,露出蓬乱的黑色额发和一双无神的眼睛。

寒风刮过，宛如冷刀子刮过脸颊。

黄少天和叶修同时在心中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一双微微泛蓝的眼睛,漂亮如通透无机质的宝石,在黑白两色的冰天雪地中妖治而炫目。

然而最令人惊奇并不是他双眼。虽然样貌缩水不少,但叶修还是一眼就看出,这个年龄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孩，分明就是周泽楷,上一世中轮回的掌门人！

叶修的手微不可见地颤了颤，一时心头涌上千百种情绪。一是故人相见怀念之情油然而生，一是见周泽楷形容落魄，疑惑与心疼齐齐翻涌。

黄少天更是惊异。

在得知轮回掌门人是江波涛之时，他便合理怀疑周泽楷也是重生了，只是不知因果改变之下，他是如此一副凄惨样。且不提衣破体瘦,如今距离那时上嘉玉山剿灭叶修，仅仅只有三年，推算年龄，周泽楷如今也该十七了，可怎么还是个小孩的外貌。

周泽楷作为最年轻的掌门,容貌俊朗,实力不凡,大有问鼎天下第一人的趋势。只是不知何时迷了心智,处处维护叶修,在几次围攻中出手相助。最后一战围剿中,他未出现,大概是被门派里的长老死命拦下了。要说与叶修有渊源的,名门正派里,就要数周泽楷关系最近,或者说,周泽楷简直就像叶修养的一匹漂亮灰狼。

黄少天心思不定,回想青幼微所说有关重生的阵法,疑虑如同石子丢入水中激起的水纹越扩越大。

叶修按下他的手，示意他收回冰雨，随后蹲下身，眼睛与周泽楷处于同一水平，压下心中的种种，镇静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周泽楷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盯着他,泛蓝的眼睛里涌现出奇异的光泽。

叶修一根根掰开周泽楷发青的手指,拢在手心温热。他耐心重复几遍问题，最后才得了一句细声细气的：“……周泽楷。”

“你的父母呢？”叶修又问。

周泽楷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缝,茫然地眨眨眼,像只呆滞的木偶娃娃,而叶修说的话则犹如投进无底洞,听不到半点回音。

上上下下地打量周泽楷一番后,黄少天附在叶修耳边小声说:“他是……心窍未开么？”

叶修顿了顿,点头。

“让他暂且跟我们住下吧，放晴问问周围是谁家走丢的。雪下得越来越大了，他在外面可能熬不过。”

其实周泽楷这破烂穿着，明眼人一看就知是弃儿,叶修只是找个借口要带他走。而黄少天心里也有疑惑，想找机会看能不能从周泽楷的嘴中套出些话来,顺理成章地答应了。

叶修刚想将周泽楷抱起,却被黄少天拦下。

“你大病初愈,别又染上风寒。他的外衣都被风雪沾湿透了。”黄少天脱下自己的兔毛披风往周泽楷身上一裹，想要抱住他。谁知周泽楷看着痴傻，躲得比谁都快，一个闪身避过黄少天伸出的手，死死拽住叶修的衣角。黄少天气极反笑:“怎么？你这小家伙还嫌弃我不成？”

黄少天确实是要代替叶修接下送周泽楷到客栈的任务。他可不想叶修再次生病。这人身体极差,万一倒下,恐怕他又要在药罐子里泡上一月。不论是上世还是如今,黄少天都厌透了那股子草药味,连带着看王杰希也不顺眼。要说煎药,是不得已而为之,有几分卧薪尝胆的意思在里面。要他心甘情愿为一人熬药,天底下,大抵只有叶秋了。

“罢了，离客栈没多远，我抱一抱吧。”

周泽楷身子骨极轻，搭在叶修的脖子旁的手腕高高凸起，胳膊像一截芦苇杆，风稍大一点就能吹断。

叶修摸了摸他的发尾,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到客栈后,叶修抖落一身雪花，叫店家烧了一桶热水送至客房内。

怎么说周泽楷都不愿离开叶修,连哄带骗之下才弄下来。

黄少天从周泽楷的腋下托起,将他悬在空中,方便叶修脱下他那一身破布衣服。周泽楷起初不配合,手脚乱蹬,黄少天差点捉不住他,得亏叶修温言安抚,这才安静下来。

“麻烦你去找掌柜买一套干净衣物了。”叶修被水蒸气熏得脸颊泛粉。

“好。”

关上房门前,黄少天回头看了眼沉默呆滞的周泽楷,又将视线移向一番折腾下细汗密布、呼吸急促的叶修。

——当年兴风作浪、作恶多端的魔头如今体弱心衰、无所依靠,而护着他的轮回掌门也变成了一个痴傻儿。

可悲,可悲。黄少天无不讥讽想道。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