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烦

  

章四·狐媚

  

天阔星亮，无月无云。墨蓝苍穹好似一卷缓缓铺开的画轴,璀璨星河横跨南北，沿途散下点点灿烂星子。

  

春风微醺，送来酒家新酿的桃花酒的清香，柳枝拂动，连拽着嫩黄叶苞圆润可爱。

  

青瓦微响。黄少天矫若飞燕,翻上屋顶。

  

他带着浅淡的酒味和夜间奔走粘上的露水凉气,蹑手蹑脚靠端坐于层层瓦片上的男子。

  

黄少天轻功绝佳，脚尖点瓦如履平地，细微的响声也不曾发出。那名男子却是听力更甚一筹。

  

“喝酒了？”叶修微微偏头,眼中含笑,问道。

  

“嗯！”黄少天见被他发现,便不再掩饰,反手将冰雨从背后取下，放在手边，和他紧挨着坐下，说，“这次的任务很顺利！”

  

“蓝雨不是禁酒么？”

  

“嘘——你不要告诉掌门就好了。”黄少天顿了顿,怕他误会,又补充道,“我平时也不喝，只是今日有点高兴，顺手买了一小壶。”

  

“嗯？”叶修发出一个疑问的气音。

  

黄少天却不说话了,只是笑。

  

一炷香前尚且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眉梢眼角都染上一层柔意。他的眼睛极亮，颜色又淡，像是春水中浸泡的两丸透亮琉璃。

  

黄少天歪过头，凑得越来越近，上翘的嘴角宛若沾了蜜糖。恍然间呼吸交错，似乎那目光直直的越过了斗笠青纱,和叶修的视线交缠。

  

叶修眼睫不觉低垂,抬手想拂去黄少天额发粘的粉嫩桃瓣。

  

夜色中浮动着春意躁动、万物暧昧的情绪。

  

然而下一刻，露水桃花腐烂融化,成了一滩红中泛黑的血,淅淅沥沥滴落,不断在那张蜜渍樱桃、朝阳明媚的俊脸上扩散。黄少天的脸颊血污纵横，一道贯穿小腹的伤口流出汩汩鲜血。

  

冒着热气的液体融化一片白雪，颜色艳丽刺眼。

  

黄少天修长的手指冷青如铁，死死拽住他的衣袖，力气大到几乎抠破天蚕混纺的玄衣。

  

而眼中的怒火和憎恶要将他燃烧殆尽。

  

“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叶修从梦中惊醒。

  

冷汗浸透了单衣，湿漉漉地贴在肌肤上,浑身似从水里捞出来的。

  

这一世他体虚心竭，睡梦多盗汗，异常怕冷。在这薄被搭身、通窗气爽的时候,叶修需要紧闭门窗防止水汽沉重的冷风灌入,特意向店家要来两条毯子裹住自己,以免感染风寒。一觉至天明，出了一身汗,却无热意,只觉喘息困难。

  

叶修拨开浓云似粘在两腮的漆发，披了件外衣，脚步虚浮地站起，推开窗户。新鲜微冷的空气涌入,驱走沉闷一夜的浊气,这让他好受一些。

  

寒露已过，天气转凉。天幕尚未放明，临窗的河面迷迷蒙蒙覆了一层青蓝雾气，数十只舠艖整齐排列，静静悬于水上。远处亮了几豆橘黄灯火，早起做生意的小贩陆续开张。

  

温柔水乡，人间烟火，一时让叶修忽生怅然。他是许久没有感受过这种常人安宁了。

  

他定定地望向停在枝头的雀儿，羽毛蓬松，棕羽夹着几根嫩黄,娇憨灵动。

  

霎时间，凉风袭来，一个人影从窗顶冒出。

  

“叶哥！”

  

劲风袭来。

  

叶修一惊,收回心神。他一手掩住口不住咳嗽,脸上添了几分苍白,一手抬起催动灵气,招来放在床边的木剑。

  

剑刃劈出,那人身子一晃忍不住大叫道:“叶哥！是我！”

  

此声一出，叶修当即翻转手腕，收剑，见赫然是黄少天倒挂在屋檐上。

  

虽只是一把木剑,但剑风凛然,险险擦过脸颊，断了黄少天几根额发。

  

“……你怎么在这儿？”叶修暗暗向后划了一步,拉开两人间的距离,说。

  

他实在是不愿与黄少天再有过多接触。

  

昨日黄少天不依不饶，定要他教灵气运转之术，疏通堵塞灵脉后好回蓝雨。他再三拒绝。一是怀疑黄少天的身份。若黄少天也是重生之人，必然知晓当年喻文州的暗疾是“叶秋”所治，无论他是存着报复的心态示弱接近，亦或是故意试探，他都不可轻易交出法子。二是担忧。他此行是前去嘉玉山探明此世变故，路上艰险不明，若黄少天不过是这一世的普通修仙者，跟着他，也不能保黄少天平安。

  

“我看你起来没有啊！你想吃什么？煎包？虾饺？还是面食或者米粥？”黄少天翻身蹲在窗沿,一派少年人的天真之气，“叶哥，你跟我说,我马上给你送上来！”

  

“不必。”叶修决然拒绝,伸手就要关上木窗。

  

“别呀叶哥！”黄少天用手肘抵住边梴,手指扒在格心,使劲往屋内挤,猫眼似的琥珀眼睛凑近,疑惑问道,“那你需要沐浴吗？我见你汗津津的。昨晚很热吗？我给你打桶热水怎么样？”

  

他方才还没注意,这时才发觉到和黄少天的抵力推窗中,鬓角又涔涔冒了一层热汗,可见他的身体虚弱已是至极。而夜里出的冷汗被风一吹,黏着单衣粘在皮肤上。

  

不知是被黄少天的气息太近,还是血液流速太快,他的耳根染上一层薄红。

  

叶修体质赢弱,比力气自是比不过,不过片刻便觉得双臂酸痛。他索性空出一条胳膊,对准黄少天的眉心一弹指,暗含灵气的劲力就将不明所黄少天推出窗外。好在黄少天反应及时,身体后仰的一瞬蹬向墙面,借力翩然落在槐树树干上。

  

“叶哥,别这样嘛！”

  

黄少天依然是委屈又真诚的模样。然而方才叶修动手时,若不是未察觉杀气,他恐怕即刻便要抽出悬于腰间的冰雨。

  

叶修不顾黄少天嚎叫，直接关上木窗。他提前叫小二打来热水，和黄少天纠缠的功夫已然送至门外。简单清洗一番,除去身上黏腻汗渍,纠结片刻下楼。

  

纵然险些被叶修丢出窗外，黄少天铁了心似的，叶修不答应他,便跟膏药一样,死死黏住叶修,宛如他的第二条影子。

  

叶修吃早食,他便端了一碗鲜馄饨大大方方坐下,叶修吃一口,他便吃一口。纵然叶修目不斜视,眼观鼻鼻观心,也被弄得浑身不自在。离得这么近,熟悉的气息几乎席卷他的整个鼻腔。他问心有愧,黄少天这么看着,简直是要透过他那一层薄薄的皮肉直抵心脏。

  

“叶哥你今日要去哪里嘛？修炼吗？还是说想去街市逛逛？若是修炼我知道有一处灵气旺盛,修炼者事半功倍！若是街市,虽然我下山不久,但也听师兄弟们讲过一些。比如南市的花鸟最好,便宜新鲜……”

  

叶修被吵得头晕脑胀。

  

“我只是粗略知道一些,你想要法子,可找药王谷王杰希讨要。”叶修放下瓷勺,一碗清粥勉强咽下小半,实在是黄少天那馄饨鲜肉的气味隐隐传来,叫他食不下咽。他抿了口粗茶,道,“都说药王谷有起死回生之术,相比疏通筋脉对他们来说不算难事。”

  

“药王谷？王杰希？”黄少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我不过一介小小修士,大概要我们掌门出面他们才肯治吧。可你也知道我修炼奇慢,无所作为,掌门怎么肯为我欠下这么个人情呢？”

  

叶修想反驳喻文州不是这样的人，以他的端正品性，而黄少天又是蓝雨的人，喻文州定会相助。话到喉头,又苦涩咽下。他现在不过是一介散修，断了和所有人的联系，也不敢与前世挚友相认，又有什么立场去解释呢？ 

  

忆此，叶修不禁悲从中来。重生之初，对于这种孤独之感并未太大感受，毕竟他上一世也是孑然一身，携一柄长剑游走天涯。昨日与黄少天重逢，勾起数种回忆。那时他尚且还能以叶秋之名，与这些好友谈笑风生，坐看山水。如今，如今却是连仇人也不知所踪，终究剩他一人孤存于世间。

  

“既然叶哥你知道一些,就一点点,对我来说可能也够了。我筑基就费了比常人多几倍的功夫,灵台也筑得松散,相必结丹是不可能了。我苦修剑术,却不能以气御剑,穷尽一生也……”黄少天垂眼凝视手中冷光莹莹的冰雨,悲戚道,“也难以精进了。我留着这剑还有什么用！不如丢了算了！”

  

叶修边听边观察黄少天。他尚未达到洞虚阶段,无法探清他人体内灵气流转情况,看不出黄少天话语间的虚实,只能交由眼睛判断。见他握住剑柄的手指轻轻轻颤,眼睫似垂泪,愤怒与伤心似乎并不作假,叶修稍微安心下来——或许只有他一人重生，是他多心了。

  

殊不知,黄少天这般情绪起伏,皆是因回忆叶秋死讯,以及对他的滔天恨意。

  

叶修向来对黄少天没办法。他不自觉将底线拉低,对黄少天说道:“你不必担忧,即使药王谷去不成,回你门派修炼,也会有所提高。”

  

“不。”黄少天别过头，“师兄师弟们练得都比我快，我一年修行，他们一月便能赶上。我受不了。”

  

上世黄少天天赋极高，剑术无人出其右。这样的遭遇，恐怕确然伤了他的自尊。

  

叶修左右劝不得黄少天回心转意，在内心轻叹了口气。

  

“这样吧，我接了城中宋府的委托，顺利的话，两三日内必定回来。你便再想想，给我答复。”

  

“委托？什么委托？”黄少天问。

  

“宋府有妖物出没，托我前去除妖。”

  

“你为什么要接这个？潜心修炼不好么？”

  

“为了赚钱。”

  

“赚钱？”

  

叶修耐心解释道：“住宿要钱，衣食要花费。我还未修得大乘境界，又非仙人，没有钱财，喝露水吃北风么？”

  

黄少天愕然。他倒是没有担心过这个问题。蓝雨作为名门大派,给弟子的月禄自然不会少。有任务下山，还有额外补给。他是当真把钱财当做了身外之物。

  

“我也要去！”

  

“你修为不够,莫要犯险。”

  

千年前魔族清除,少数残党在人界苟延残喘,小心翼翼活在角落。那些血腥往事代代传承，刻在骨子里，使他们不敢为非作歹。而灵气充沛之余,也有不少山野动物成精,开了心窍。安分的化成人形融入尘世,心存歹念的,丢不掉那肉欲贪念，便仗着法术为祸人间。

  

正派侠客有遣派弟子下山捉妖,清除祸害的。但妖物层出不穷,又狡诈至极,若想个个除去,劳神费力,恐怕路上奔波与妖怪打消耗战就要累死一批。所以除了诡谲血案外,一些寻常人家招来些小妖,受害者不过一二的,修道者自是无暇顾及。

  

叶修接的，正是一户被困扰多时，却又因妖物破坏等级不够格等来门派救助的人家。

  

“赵夫人。”叶修一身素衣，向这家主人作揖。

  

“叶公子不必多礼,快请进。”

  

被称作赵夫人的妇人年过五十,身着雍容紫衣绸缎,白粉扑面,金钗宝气。她面带慈祥笑容,却暗自打量这个过于年轻且病气缠身的修道者,掂量他的实力有几分。之前也请过几个自称修道的人来府上,打着某某门派的旗号,最后被那妖怪弄得屁滚尿流。赵夫人见叶修体格削瘦,不由得怀疑他也是个江湖骗子。

  

“东边房好重的妖气！”站在一旁的黄少天抽了抽鼻子,说道。

  

黄少天一路尾随,直到站在委托人门口才现身,叶修只好称是同伴,连他一起带入。

  

正准备上前一步试探的管家微微一震,和赵夫人对视了一眼,似乎这两人确实有点本事。

  

“对,对,就是这间！”赵夫人说,“这本是间丫鬟的屋子,两月前那丫头外出失踪,不出三日回来后疯疯癫癫,竟悬梁自杀了。我们当她是在外受了什么刺激,就告知她的父母下葬处理。那屋子从此就空了出来,谁知……”她接过手绢用绢角点了点泪渍,“我那二儿子无意闯入,夜里就那么没了！”

  

“没了？”

  

“二少爷他莫名其妙地死了。”管家补充道,“没有伤痕,也没有中毒痕迹,我们报了官,官府查不出个所以然,这才想着,找修道高人帮帮我家老夫人……”

  

“娘！”

  

说话间,一名瘦弱青年带一女子从后院走出,向他们急匆匆奔来。

  

那人一见黄、叶二人面便深深剜了一眼,其中厌恶不言而喻。他拉过赵夫人的手,小声劝道:“你怎么又往家里带些奇怪的人,前几次还被骗得不够么！”

  

“不怕,不怕。”赵夫人拍拍男子手,道,“这两位不同他人,你弟弟的事,可算是有机会查出了原因了。”

  

这人就是宋府的大少爷,宋筎。名字秀气,人也清瘦,眉宇间带着些散不去的阴冷,仿佛一棵阴沉沉的瘦竹,清风便能吹倒。而他身旁的女子面容平庸,黯淡无光,紧紧拽着宋筎的一截衣袖,眼珠微颤不敢抬头。

  

“小春,准备两间客房,让二位休息。”赵夫人说。

  

女子抖了一下,声若蚊呐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不了,我们一间房即可。”叶修说。

  

黄少天再次惊异地看向叶修。

  

“不知府中妖物如何,保险为上,我二人也好有个照应。”

  

叶修此话确实不作他想——黄少天既然灵气阻塞,放由他一人,恐怕出什么乱子,再伤了自己。

  

搜寻一天,见这满府都覆盖着淡淡妖气,死去丫鬟的那间房尤其浓重。

  

叶修想看看二少爷的尸体,被告知因死时天气炎热,再拖下去只怕肉身腐坏招蝇,老夫人本就悲伤至极,再见自家儿子死后都不成人样,差点昏死过去,于是便下葬了。

  

叶修表面上作罢,只是打听了坟墓建的位置,心底决定隔日便去一探究竟。

  

入夜,黄少天与叶修两人入住东边客房,正是与妖气四溢的那间相邻。

  

屋内只有一张床,赵夫人吩咐再打一张地铺。

  

黄少天一口一个叶哥的叫,心里对于是床是地倒是无所谓,也生不起什么对叶修谦让爱护的心思。几番推辞下来,顺势“无奈”下答应了叶修。

  

厚厚的褥子铺了两层,却依然抵挡不住丝丝寒气入侵。叶修裹紧了被子,放轻动作翻了一个身。

  

秋衣浓,寒意重。他几乎能感受到凉气似针往他脸上密密扎入。

  

黄少天本就没睡,死死盯住叶修以防他动作。但困意上头,叶修那边又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吵得他心烦意乱,期间夹杂着几声刻意压低的咳嗽。

  

他放出些许灵识,四周的虫鸣、呼吸便都逃不过他的双耳,似乎还有些许古怪低语传来。黄少天正要凝神去听,叶修那边响起窸窣声扰乱他的意识。

  

叶修实在是受不住,不仅浑身酸痛,手脚也冰凉一片。于是他披了外衣悄然钻出,站在窗口出神。

  

叶修虽有意放轻动作,这声在黄少天耳中却无限放大犹如惊雷。

  

病痨子。

  

黄少天轻啧一声,心底窜起一股无名恼意,一时也忘了伪装,索性掀了被子往叶修身上一裹,把人扔回余温尚存的床上。自己则衣服穿拾妥当,臂间抱着冰雨靠在木椅上,阖眼养神。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