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烦

在叶修的印象中，喻文州总是一身的病气。

第一赛季结束的夏休期，叶修受魏琛的邀请以及对方包吃包住的承诺，背上包欣然乘上了前往广州的火车。

其实那时候还不存在着明确的夏休、冬休，对于尚在起步阶段的职业选手们来说，只是一段长期的、没有正式比赛可打的时间而已。他们往往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出去打野赛，接商业表演，以此赚取些三瓜两枣的外快。职业选手这四个字说起来很光彩，好像镶上了一层金边有几分神圣的意味在里面。但实际上，一切都还处于萌芽，他们这些开荒者也就不得不承受着资金不足、场地有限的困难，说起来谁也不比谁容易多少。

叶修靠在被烈日晒得滚烫的窗沿上，昏昏欲睡，想起郭明宇上个星期找他借了八百块钱，说好的有急事五天之内还，到现在还没还上。

邻座的阿姨是个大嗓门,打电话抱怨工作不顺儿子又不听话想跑出去打游戏。叶修拉高衣领,侧头戴上耳机默默想道——不过无所谓，若不是为了梦想，谁又想被生活蹂躏。

接近二十小时的硬座让叶修腰酸背痛。火车的座位间距小，椅背又直，他既伸不开腿也弯不下腰，勉强睡了几个小时后，同车厢小孩的尖叫声把他吵醒了。

广州的夏天潮湿而闷热,叶修出了火车站就感觉身上黏了一层水。

他戴上苏沐橙塞给他的渔夫帽,只觉得头顶的太阳几乎要把空气扭曲让人产生幻觉。他四处张望了会儿,在一根白色灯柱旁找到了前来接他的魏琛。

“唱支个歌呗。”叶修从裤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

魏琛顺着夹住硬币的手指看上去,冲着一脸笑意的叶修吐出一个滚字。

“一天不耍贱就欠得慌。”

摁灭烟头,魏琛踩着人字拖极其没形象地挠了挠胸口,带叶修坐上他开来的那辆老旧面包车，直奔蓝雨。

真要比起来，蓝雨确实要比嘉世气派不少。虽然后者是新科冠军，但架不住蓝雨老板有钱。叶修他们队还在陶轩开的网吧里训练，蓝雨这边就已经有了自己的训练场地和宿舍，连青训营的孩子都有临时的双人间。就算是工资也是那么点奖金平分，俱乐部还要扣点，但好歹第一赛季过去，有些厂商开始尝试合作代言，日子总算是一天天走上正轨。

魏琛早起接叶修也没吃早饭。两人在门口支的摊子将就完一餐后，叶修本意是想借魏琛的房间补补觉，正碰上青训营的一帮孩子涌入训练室，便来了兴趣问魏琛能不能让他进去看两眼。

“都是我们蓝雨的，你别想撬墙角。”魏琛推开训练室门前警惕道。

“我看看，还能把你们家孩子看走不成？”叶修说，“要是真跟我走了那也是我人格魅力散光芒！”

魏琛嘁了一声，对叶修的厚颜无耻表示不屑。

早期的训练营里大多是些沉迷网游的少年，家长们实在是那他们没有办法，最后交了钱把这些孩子送进青训营，相当于是进了大龄托管所一般。选手们偶尔会和这样一群充满无知热血的笨蛋少年们打打竞技场，灭灭他们不切实际的幻想。能在青训营里熬出头、提拔为正式队员的少之又少，一年内能出一两个就是烧高香。大多数则是在短暂的一个暑假后便收拾行李继续回学校念书了。

一方面是将打游戏作为主业确实不是大流，冲击着传统思想，家长们自然不愿意。把孩子送来顶多算是教育不当的下策，但又怎么能真的让他们真的将游戏当做一份职业。而另一方面，有天赋的人确确实实太少。要么手速不够，要不意识不强，更多的是在枯燥的基础训练前就打了退堂鼓。

叶修在训练室里转了两圈，有不少孩子偷偷从电脑后冒出半个头，好奇地打量这个跟蓝雨队长一起进来的人。

“都好好训练！看什么看呢！”

魏琛一吼，身上自带的土匪气息让孩子们纷纷缩回头。

十四五岁的少年本就处于最活跃的时期，而游离于热闹外的喻文州便成了最显眼的存在。

叶修站定在这个胸牌上写着喻文州的黑发少年身后，隔着一米半远的距离观察他的操作。

喻文州的座位正对着窗户。蓝雨的绿化不错，窗外满是浓郁的绿植。一只染绿的树条穿过栏杆，嫩软的叶苞戳在烟蓝色窗纱上，顶出小小的弧度。

在夏意的背景中,脊背挺得笔直的喻文州就像一株新生的竹子,清瘦而暗蕴韧性。但又是太瘦了，让叶修担心一阵清风就能将他吹断。

他的屏幕上显示的是1v1挑战,两个远程手。一场比赛看下来,叶修暗暗为喻文州的意识叫好,同时也担忧他的手速。

不得不说喻文州是他迄今为止遇到过的最惊艳的少年,意识一流,但同时短板也很明显,仅仅五分钟的操作中叶修就感到有好几处喻文州的手速跟不上他自己的思路,最后只能改换更为平庸稳妥的打法。

魏琛拍了拍叶修肩道:“看什么呢？”

“看小朋友训练啊。”

喻文州摘下耳机转过身礼貌地喊了句“魏队”。

喻文州的确太瘦了。

从短袖下伸出的胳膊细长，腕骨格外明显，锁骨处深深凹陷盛起了稀薄的阳光。因为瘦，脸部的线条转折干净利落，尖脸上一双烟灰色的眼睛大而明亮。

叶修注意到他鼻子尖红通通的,和白得过分的皮肤产生鲜明对比,大概是病了。

魏琛点点头,随后拉过叶修低声说:“你看他干嘛呢,他手速太慢,估计都撑不过第一轮考核。诶我跟你介绍一下我徒弟,绝对的天才,我好不容易把他从网游里挖出来的。可惜这两天他请假了,不然就让他跟你打两场。”

“那这位天才叫什么名字啊？”叶修漫不经心问道,心思却还牵着喻文州。

“黄少天,id夜雨声烦。”

叶修眉毛一挑,打断魏琛得意洋洋的炫耀道:“那你别跟他说我来过,吵死了他。”

“我靠你认识啊？”

“真名是第一次听。”叶修摆摆手,一副烦不胜烦的样子，“游戏里天天找我pk。”

余光里是少年发尾下的一截瓷白的脖子。

晚上魏琛安排叶修住在他们宿舍。黄天才请假空出了一个床位,叶修就拎包入住了,只是没想到他的室友是喻文州。

“前辈好。”

喻文州从浴室里走出来,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见到盘腿坐在黄少天床上的叶修愣了愣。

“你怎么知道我是你前辈？”叶修饶有兴趣问道。

“你和魏队很熟，而且他还要向你介绍黄少天。”喻文州神态自若，用毛巾擦了擦滴水的发梢，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听到魏琛对他的评价后的情绪。

叶修搔了搔脸颊，有几分尴尬：“你猜我是谁？”

“叶秋队长。”不等叶修再发问，喻文州对上叶修略有疑惑的眼睛笑着说，“夏休期职业选手都很忙，能跑到蓝雨参观的就只有嘉世从不露面的队长了。”

叶修觉得这孩子挺好玩的。

碍于喻文州生病,这天晚上叶修也没开空调,在喻文州一再推辞之下以一句“你不会真想因为生病耽误训练吧”堵了回去，陪着他吹了风扇。

半夜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把叶修从睡梦中拉出。

他打开灯，只见缩在被窝里的喻文州面如金纸,豆大的汗珠打湿了额发，拼命地用手捂住嘴不让咳嗽声漏出。

毕竟是战队初建的第一年，队医还没配备，叶修扶起眼角憋得通红的喻文州，直接披上件衣服把人连夜送去了医院。

挂号、打针、取药。夏夜里有些凉，叶修把带来的外套披在喻文州身上，自己跑上跑下倒是出了一身的热汗。

拿完血检的单子，叶修尽量放缓呼吸快步走进大厅，见喻文州孤单地坐在金属长椅上，纤细少肉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整个人在清冷灯光下似乎要融入惨白的墙面。

“药水胀血管吗？”叶修坐在喻文州身旁，看了眼药瓶贴的标签侧头问道。

“呃……有点。”其实是很痛。喻文州垂下眼睫。

“嗯。”叶修把手放在衣角擦了擦，忽然揽住他。滚烫的手心贴上喻文州发痛发凉的手腕，喻文州心中一颤，惊讶地看向叶修。而对方带着淡淡的黑眼圈，安抚他说，“睡吧，早上我帮你请假，上午别训练了，好好休息。”

“可是……”

“没什么可是，”叶修有点强硬地把喻文州按在自己的肩上，“小喻同学，好好睡觉。”

深夜里医院静悄悄的，偶尔紧闭的病房里传来一两声咳嗽或是叹息。走廊里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的气味。叶修稍微动了动有些僵的脖子，担心喻文州闻不惯，一只手轻轻替他掩上口鼻，手指间露出窄窄的缝隙。一阵过堂风穿过，犯困的叶修忽然惊醒，拉起滑下的外套。

漫无边际的神游中,他想起了以前出租屋内的泡面,又想到在网吧浑汗如雨的日子,还有为了打比赛挤在绿皮火车上胃里的翻江倒海。叶修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喻文州柔软的发尾。

坚持下去的话,联盟一定会像一颗扎在石缝里的种子,终有一天会长成参天大树。他们都是逐梦人,路上谁都了不起。

天光乍现，天幕泛起浅淡的青色。

喻文州由昏睡逐渐转向清醒，迷迷糊糊间只觉得半边身子沉沉的。他揉了揉眼睛，发现已经天亮了，吊瓶已经打完拔针，堵塞的鼻腔和发热的脑门都好了不少。而照顾他一夜的叶修一手捏住自己打针处，显然是直到最后才昏沉睡去。

温热均匀的呼吸喷洒在耳畔，喻文州觉得耳根痒痒的，心里又是酥麻的。他小心翼翼扯出夹在两人之间的外套盖上叶修的腰，轻轻让叶修睡在自己的腿上。

喻文州犹豫几秒，伸出手指拨了拨叶修过长的额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叶修的睡颜无害温良且意外有点可爱。

喻文州低头凝视，烟灰色眼睛里倒映着叶修的侧脸——这就是斗神吗？

喻文州浅浅的笑了。

后来喻文州慢慢长大，还是和叶修第一次见他时一样的白得几乎病态。这让叶修怀疑喻文州是不是患有什么先天疾病，但即使在医院一晚后两人的关系拉近了不少，他还是不好开口询问，这毕竟是喻文州的个人隐私。

而在喻文州正式出道后，叶修时不时能碰到他吃一种白色的药片。而叶修在好几次欲言又止后吞下话头。

于是叶修对喻文州格外的好,处处照顾他,好到黄少天以为叶修对喻文州有意思。

“我说队长,你觉不觉得……”一日结束训练后,黄少天偷偷拉过喻文州,迟疑的开口问道,“你觉不觉得老叶对你……呃,他是不是喜欢你啊？”

“可能是他对我有点误会吧。”喻文州习惯性地扭开桌上的牛奶片罐子,吃了片奶片,“他觉得我有病。”

黄少天:“？”

喻文州微笑道:“但是我喜欢他是真的。”

黄少天惊悚的看了喻文州一眼。

直到叶修彻底落入喻文州的陷阱后,才发现,喻文州的冷白肤色是天生的,生病那次是黄少天传染的,而吃的药片是奶片,但喜欢是真的。

如果一定要说,就当是一个美好的误会吧。

end.

叶修:为什么到手后病美人变成了猛汉？